仙踪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江湖在人心，片刻不消停。近来，盛传泰家庄庄主泰虎之子泰弋失踪。泰家庄明面上被奉为天下第一大庄，实则为当今武林之首；方圆百里，族人近万，依附者甚众；其庄主府，依皇宫式样建设。据传原建九重，建成后敞开大门连宴七日。

宴至第三日晚，官道上忽地驰来一匹快马，眼睁睁见它直闯入庄，沿途带倒吓翻宾客仆从无数，伤者甚众，倒也无性命之忧。待到庄主面前，骏马轰然倒地，马上跌下一人，脸色酱紫，手举一信，不及言即毙。如此方知仇家秘告当朝皇帝，称泰家私造九重宫殿意欲谋反，皇帝已着京城官差星夜兼程前来查办。

又朝中太傅、泰虎之祖父，素来对一众太监甚厚。皇帝贴身大太监是知情者之一，秘令心腹知会其事。事关祖宗基业与身家性命，太傅启动密道，下一道死令，接力传书，方赶在官差之前将信送到故里家中。其时庄主为泰虎之父，见信后当机立断，连夜着人火速拆除后院第八、九重房屋及围墙，又于其址之上挖塘数口，移植大小树木数百株，建成花园模样。且于七重外再建围墙。次日只做不知，照宴不误，朝中官差至，依例迎接。礼奉公事完毕，复设宴盛情款待，私下又贿以千金。是以官差回报某举罪不实，由是举府逃过一劫。

合该这泰家庄行鼎盛之运，在原拆除房屋的地基上修塘植树不久，庄主令人在外围重修围墙，在内里置亭台楼阁。孰料四处挖土，一锄下去，土汁如注，鲜红如血，塘堰泥土如是，以刀砍树，树亦如此，与初建施工时所见截然不同。庄主窃喜，以为得聚宝之地，乃家族兴旺之象。遂急令停工，封锁消息，又于外围着人日夜守护，并依八卦方位，在其中仅建一八层塔楼，镇风水兼具守望与策应之用。历时一年塔方成，塔成泰弋生，故此子被视为上天赐福。泰弋生，泰虎接庄主位。

话说回来，这泰家庄威名远播，富甲一方。庄主府高墙大院，房屋七重，戒备森严，常人难入。这泰弋乃泰虎长子，面相清奇，身如修竹，且天资聪颖，悟性奇佳，但凡学问，一学就会，一会就通。十六岁，文才武功，偌大家族，竟无人能敌，无技可教，又于天下庄会时力压群雄，风头无两。遂得允许，出门游历。出道即巅峰，无往而不胜，数年间，更是名噪天下。至二十二岁方归，自此独居塔楼，闭关修炼。除一人负责饮食以及家族遇难决之事庄主上门相商之外，无人得见。十余年来，被外界视为镇庄大神。此次若不是泰家庄主动寻人，这等事谁能相信。

一时间，茶馆酒肆，议论纷纷。有言泰弋失踪已数年，其府上遍寻不得，现如今庄主年事渐高，急于传位，不得已借天下之力寻之；或曰泰弋游历期间，曾结识一女侠客，该女子对他一见倾心，千里来寻。泰弋得知，隐身而去。也有言他们并肩出走，从此四海云游，做一对神仙眷侣；又曰泰弋原非凡人，于人间历练期满，已渡劫飞升，自是应风水宝地之验。

凡此种种，猜测传言，莫衷一是。后又有为泰弋送食之人奉命吐露消息，言泰弋离府确有多时。泰弋居塔第三层，第三层专门为他置房二间，一间打坐，一间起居生活。半年前，他按例送晚饭，发现午饭尚未动，于是禀报庄主。庄主前来，遍寻不得，方知他走了。只在他桌上见一幅字，说是一幅字，实际上就是一个“山”字在一张纸上写了七遍。于是外界的注意力方转到天下山川。

（二）

天地共悠悠，寂寞亦上头。初冬时节，南国无名，山峦素静，门扉轻开。已经是第七天的夕阳从西边的山顶打在东边千万里开外的无名山腰，从林木的缝隙里掉落在一间小小茅屋及其庭院，形成大同小异的光斑，另有一些从门缝里探进去，在黑暗的小屋中挂上一扇彩色光屏，细小的尘埃与黑色因子在其中翩翩起舞，落到地上又形成一条细长的白色光带，白色光带下黑实的泥土有了些奇异的色彩和动人的温润，如巨龙的脊背从神秘的领域初露端倪，伸到他端坐的蒲团前打住。

随着门扉发出意识中轻吟般的动静，悄悄露出半尺宽的缝隙，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电般落到眼皮底下，空气泛起细微波动，隐约扇起一缕阴风拂过，物质在细微处分解，寻常难以听到的声响漾起，被太阳光熏蒸了一天的大地气息，不知何时已穿过鼻孔进入胸腔，在大脑里荡漾开去，一些味儿在向更浓厚里聚集，他睁开眼来，一如从沉睡中苏醒。相同的画面，空间似乎未有改变，时间在其中流逝，又仿佛没有出口。动念之间，万物分明。睁眼之际，整体的宏观与局部之细微，不分先后，一并跌入眼帘。

那些忘却了的又如潮水般涌上来，喧嚣与充盈漫过清静与虚空。已经是第七座山了。纵然枯坐七日七夜，心灵不仅丝毫未迟钝，反而越来越敏锐。它的触角伸入无边寂廖，并不受小小茅屋的限制。蒲团前那点光彩，恍若一条金光大道，载着他直通太阳神；蒲团下的深沉大地，无休无止地延伸，越过一个又一个太阳般的地心；屋顶上的浩瀚苍穹，星体泛滥成灾，前面又是一个太阳系。毕生之追求与穷尽，多像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升起又泯灭，另一个继起，所有的繁复与艰辛呈现出的漫长岁月，再看时却是一闪而过。

年少已成名，成人即登顶。登顶多寂寞，寂寞却非空。离家近一年来，泰弋欲借名山通灵之气，助自己于寂寞之上臻通玄之境，然已过六山，每山盘恒月余，必得枯坐七日，但终不得悟。眼下是最后一山最后一日，刚于无妄中审视，似明所以之时，门扉忽开，刹那间心有灵犀。

（三）

树高风更急，名利几时休。且说这泰家庄亦不免树大招风，高处不胜寒。天下第二庄江南王家庄便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无时不思取而代之。双方明争暗斗已久，实力只在伯仲之间。当年秘告之事即是王家庄所为，其时王家庄庄主之父与泰虎之祖父同朝为官，亦是正一品，不过是武官。秘告之事过后，泰家庄岂肯善罢甘休，展开了一系列疯狂报复。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双方死人无数，损失惨重，实力大减，元气大伤，更是势如水火。这事朝野尽知。皇帝老儿也不是傻子，乐见他们互相牵制，好为己所用。于双方正一品之后，朝廷再未擢拔任何一方三品以上官员。官场商界乃至武林，诸般势力，各怀鬼胎。世人谁不深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之道！

这天下第一庄的名头，不仅拼政治与经济实力，说到底拼的还是人才。每五年举行一次的天下庄会，明为同舟共济，切磋武艺，实则无不借新秀剑指天下第一庄的名头。只是泰弋横空出世之后，其余各庄再未有人敢轻举妄动，已有三届庄会无人提出挑战天下第一庄之请。何况挑战程序复杂，又风险极大。于今忽闻其失踪消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纷纷派出高手，名为协助寻人，实欲寻机置其于死地，无非是想改变目前一家长期做庄的局面，从中渔利罢了。

王家庄自是最为积极，私下合纵连横，串联甚广。他们联合派出多路人马，明侦暗探，四出搜寻，侍机击杀。朝廷亦着内卫暗探，掺和其中，只为相机行事，搅乱局面，从而达到一举削弱天下武林的企图。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泰家庄明面上大张旗鼓，大肆搜寻，事实上却是虚张声势，其庄主及庄中高手俱都稳坐钓鱼台，后来索性连派出去搜寻的人也召唤回庄，固守不出，谁也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送食之人奉命吐露消息之后，以王家庄为首的寻人大军发动各处力量，朝廷密卫知会地方，专注搜寻和盯防天下山川。泰弋去过的前六山修炼之茅屋相继被发现。这无名山虽是无名，却是南国某名山中一次峰。早在泰弋进入名山范围之时，便有人扮做山野樵夫跟踪，见他备干粮建茅屋便猜个八九不离十。是以各方均得飞鸽传书，星夜驰来。泰弋七日枯坐之时，山下力量云聚大半，领头的是王家庄二当家与朝庭密卫大统领。

他们商议了两日两夜，才定下双管齐下之策。也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仅要铲除泰弋，还要将泰家庄一举消灭。于是又分出一队人马返回王家庄，告知及配合庄主，又请密卫协调地方官府出兵，合力进军泰家庄。所以又等了五日方才动手。他们对泰弋忌惮太深，精心安排三名顶尖高手进行第一波偷袭，分别是天下第三庄苍庄庄主夫妇和苗庄庄主之女。苍庄庄主夫妇号称双剑合璧、天下无敌，成名在泰弋出生之前，老一辈中的佼佼者；苗庄庄主之女，唤做苗色姑，尽得庄主真传，武功出众，蛊术精绝，年轻一辈之翘楚。且自幼对颜色痴迷，成人后喜好一人一剑四方行走，不知者只当她是游山玩水，亲近者方知她在观察研究色彩之变幻，修练隐身秘法。计划偷袭之后，不讲江湖规矩，精英齐上，使用简单粗暴又极具实效的群殴战术，最后还有两名带头之人掠阵，可谓志在必得。

（四）

酒高掷其杯，兴远且从头。泰弋忽地一笑，也不见动手，就见蒲团前的七彩光屏忽地一暗，一个闪光物事滚落于地，落定却是一个大美人。美人个高，肥瘦相称，轻薄罗纱。摆一个侧身醉卧的奇怪姿势，一手托腮，另一手前举，手前寸许三只小虫分别呈红黄蓝色一顺悬空排列。美人一动不动，显然是被点了穴道，唯有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流露着迫切之情。方寸之地，复归宁静。

俄顷，门扉被撞开，屋顶破开一个大洞，两条人影呈直角射向泰弋。一时间小小茅屋内，光线忽明忽暗，杂物飞溅，响动四起。泰弋只以耳留意两股剑气破空之声，待到近前，才抬右手，自腹前顺势而上，至胸前翻腕，向头顶向前划过半圆，又复归原位。只见来者连人带剑原路飞回，去如流星，只听得林木一阵哗啦啦响过后，又接连响起数人坠地的呯呯声。泰弋只用了一个简单的云手动作，但一招一式无不蕴含他数十年心无杂念修炼得来的精纯之功，以及无上领悟，威力奇大。他发力不在手、不在臂、不在肩，也不在腰、不在腿、不在脚底涌泉，而是无处不发力，远非常人可及。来人以一赔二，以二赔四，屋外一众潜伏者已然暴露无疑。

片刻静默，空间又开始动荡起来，数条飞爪搭上茅屋，吆喝声齐起，茅屋顿时四分五裂，继而霹雳声响成一片，箭打头阵，一杆长枪、一把弯刀、一把宝剑紧随其后，随后，四面八方射出无数人影，一并抢上前来。然而在泰弋眼中，此刻天开地展，风清光朗，一切皆若微尘，他干脆闭上双目，整个人瞬间化做一道虚影，于数息间拔箭三十六支，连消带打三百六十八次。

一场巅峰大战爆发突兀，结束也出奇地快，片刻后，陷入死一般寂静。泰弋依然端坐蒲团，美女仍是手指三色虫，三十六支箭围着他俩插地成圈，圈外遍地都是呆立不动之人和兵刃。泰弋面色微红，在百十双惊恐眼睛注视下微张双唇，但见红黄蓝三只小虫缓缓移进他嘴中，三声脆响，喉节滚动过后，才道：“这三色蛊味道不错，可惜少了点。人道苗庄庄主之女苗色姑伪装出色，蛊术精绝，今日一见倒也名不虚传。仅凭能够隐身于一扇光线之中，放之天下，必无二人。”接着一一讲述与每个人交手细节及对手武功优劣，似乎趣味盎然。众人身不能动，这番话一字不漏落入耳中，听得心惊肉跳，自己在他眼里如脱光衣服般一清二楚。

他又对近前使枪、刀、剑三人道：“王庄三叉戟，十余年前已领教过，你们也是习武大成者，欲取我性命，当思为何！”言毕眼睛扫过三人，落在庭院人群中间的朝廷密卫大统领与王家庄二当家身上，又道：“今日多亏尔等，助我破解多年之困惑。我素来不理是非，今日之事，权当不曾发生。但今日之后，我欲过问江湖，孰友孰敌，你们自己权衡。借尔等之口，传话天下，一月后我将于泰家庄与苗色姑成亲。苗色姑留下，其余请吧。”大手一挥，众人如腾云驾雾，穿过树顶，升至半空，方才下坠，稳稳落于山脚，穴位已解。众人面面相觑，这厮武功实在是高得不可思议，连苗庄镇庄之宝三色蛊都被他当零食吃了，公主也赔了进去，万幸自己留得性命，不仅歹意尽消，反而心仪神往。

原来这泰弋自幼一日千里，但凡学问武功，无不进速奇快，相较普通人，自是缺少个中滋味体悟。这就好比登山，别人是一步一步攀缘而上，他几乎是一步登顶。一步一步虽然费时费力，情绪体会却更丰富饱满。初时一步登顶，会有一举成名的成就感，中间也有成长的快乐，待到凡事都一步登顶，不免索然无味。泰弋是绝顶聪明之人，游历归来时声名正值巅峰，那年他方才二十二岁，若染指功名利禄当是信手拈来，可谓前途不可限量，但他却选择闭门静修。

期间，庄主泰虎，也就是他父亲也曾数次劝他乘势而上，谋取权势，他均不为所动。而十来年的修炼，功夫心性都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与此同时，那种缺憾也与日俱增。是以一年前，他决定外出寻找化解机缘，并将详细打算告知其父，称若半年未归，就请放风寻人，并嘱托就算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万万不可出手施援，只需固守，以防不测。

就在门扉轻开，苗色姑借光匿入的一瞬间，整体宏观与局部细微并入眼帘，从前也是如此，但这次意念却在细微上得以延伸。实际上，整体虽然亮眼，细微处更是生机勃勃，变化万千，引人入胜。他茅塞顿开，自己缺的是经历，登顶不是目的，过程才是目的。二者兼有，才不留遗憾。一念贯通，此行已臻圆满。只是接下来出山入世，还得有一个契机。

契机就在眼前，识破伪装，群雄出击，泰弋当即运用所悟，化身细微，于细微中打开一片全新的境界，又得以传言天下。于今风烟过尽，只觉酣畅淋漓。泰弋伸手将苗色姑揽入怀中，见她面红耳赤，狠狠地瞪着自己，不仅宛尔：“姑娘你若不愿意，现在就请离开。”苗色姑嗔道：“赶紧将本姑娘放下来，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言毕二人相视一笑。原来无巧不成书，这苗色姑正是泰弋游历之时结交的女侠客。那时虽生情愫，但苦于年少。又各有原由，而匆匆作别。一别十余年，本以为从此相忘于江湖。孰料半年前江湖盛传泰弋失踪，苗色姑在苗庄得知众人欲借寻人之机除之的消息，是以虚与委蛇，加入其中。

（五）

山川多锦绣，一塔不知秋。一月后，是日，风和日丽，泰家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泰虎已传位泰弋，成为泰弋婚礼的大总管，一心张罗婚宴。老对手当时被阻于庄外，于今已冰释前嫌，成为座上宾。朝庭亦顺水推舟，着密卫一干人等登门贺喜。新婚摆七日宴，据好事者称泰弋一如凡夫俗子，新房整整晃动了七夜。世人只道他们寻欢作乐，谁知他们像登山一样，从山脚到山顶，一步一步，把对方了解了个透彻，泰弋深刻领悟到了于细微处见真功夫的奥妙。

新婚过后，庄中、家中，泰弋事无巨细，一一过问。对外，多行义举，广做善缘。又多方拜访，团结江湖。亦为朝廷做事。如此打理七年，退隐于塔，人不能见。于是不久后，江湖又盛传泰弋失踪。又过百年，泰家庄仅存一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