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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麦大人
01
凡事总要往前看,不要往后看。财产并不重要。想想我那些古董,在属于我以前,不知被多少人拥有过,经历过多少战争和天灾人祸。我之所以能得到它,是因为有人失却了它。当它们为我所拥有时,我可以玩赏它们,现在,我失去了它们,就让别人去玩赏它们吧。人生本就是个过渡,财产并不是最重要的。
——郑念《上海生死劫》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这段时,心中忍不住想,这是怎样一个女人,才会拥有如此豁达的精神和高贵的气质。
这是一个对生命大彻大悟的灵魂,生死都不惧的人,那点身外之物又算什么?
杜拉斯在《情人》开篇写道:你年轻时很美丽,不过跟那时相比,我更喜欢现在你备受摧残的容颜。
我想这句话用在郑念身上,再合适不过。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读完她的故事,让你有种百转千回的惆怅,但更多是发自心底的震撼。
02
郑念原名姚念媛,原籍湖北,1915年生于北京,长在天津。
祖父姚晋圻是清末维新派、教育家、学者,担任过两湖书院院长,民国湖北教育司长一职,逝世后总统黎元洪以其“学术精通,道德纯备”,明令国史馆为之立传。
父亲姚秋武曾留学日本,并任少将。其家世显赫,可见一斑。
郑念在天津南开中学念书时,曾先后四次登上《北洋画报》的封面,成为一时风云人物。
凭借她优渥的家世及美貌,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不过她有自己的想法,摒弃了传统的婚恋观,她并没有像大多数女子一样,接受家人挑选的良配。
中学毕业后,顺利考入燕京大学,英文尤其好。之后,继续去英伦深造,进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获硕士学位。
留学期间,她认识同校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郑康琪,两人相爱并结婚。
郑念像极了那个时候的贵族世家子女,思想开放,才貌双全,有西洋文化背景,他们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几乎不受传统的羁绊 。
她自小就懂得把握自己的命运,没有自己允许,别人休想轻易支配。
03
留学归来,战事频繁,他们没有选择回北方老家,而是直奔重庆。丈夫在外交部任职,随后被派驻澳大利亚大使,担任了7年的外交官。
在这里,他们有了宝贝女儿郑梅萍。1948年秋,郑念一家回国 ,他们一心想为祖国效力,两人没有入台,而是留在上海。
郑康祺曾担任市长陈老总的外交顾问,后又出任英国壳牌石油公司上海分公司总经理。壳牌石油是经周总理批准,唯一留在大陆的西方石油公司。
一九五七年,丈夫病逝,年仅47岁。郑念担任英籍总经理的顾问,有时代理总经理,直到文革前夕壳牌石油公司撤出大陆。
解放初年,百废待举。那时的时髦服饰清一色中山装和列宁装,这跟举国体制有关,当时大家一穷二白,也没有条件可言。少数家境殷实的,也不好特立独行,做出与大众相悖的事。
郑念似乎没有这样的觉悟,她跟外国友人往来,有男女仆人和厨师,生活精致优裕,家里陈设明清古董,穿旗袍而不穿解放装。
在五六十年代 ,像她这样维持旧式生活方式的家庭,放眼神州,不过十户而已。
她的英国朋友说,她家“是这个色彩贫乏的城市中,一方充满幽雅高尚情趣的绿洲。”
连郑念自己也掩饰不住地自豪:
我的居所,虽则称不上华厦美屋,但就是以西方标准来说,也可属于趣味高雅的了。我为了这个家,真是煞费苦心,力求让它成为我们母女俩一个温馨舒适的安乐窝。
没事就在家看书喝茶、弹钢琴,或者陪女儿一起听唱片,梅萍也会邀请一些朋友来家中欣赏。
除了丈夫过早去世,郑念的前半生可以说是相当风和日丽的。历史好像早就有预言一样,她漫不经心的行为,似乎正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而她后面所经历的一连串磨难, 只不过是命运对她的一次次考验。
04
历史的大潮混着漩涡裹挟而来,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幸免。
当时郑念原本可以调到香港壳牌公司,无奈女儿不想去境外,梅萍已在上海电影制片厂当演员,她也不放心女儿独自生活。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文革”一开始,她想走也走不了了。
郑念后来说:“对于那个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她是很相信政府的,很积极的。”
一天,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里的平静。梅萍是共青团员,都去贴大字报了,当时只有郑念和佣人在家。
其中一个人愤怒地责问道:“难道你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
郑念的回答是让我们心疼:
文化大革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为商行服务,又不是文化组织。
就这样,她以英国间谍罪被抄家,专人看管,不让梅萍和她说话。
随着运动越来越严重,郑念被关押近上海第一看守所,成了代号为1806号囚犯。梅萍也被抓起来,他们从此失去了联系 。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05
7年的牢狱之灾开始了,在狱中,郑念受到无数次严刑拷打,逼迫她认罪,承认自己是“间谍”,但她决不妥协。
在那个颠倒是非的年代,很多人受不了折磨,纷纷“揭发”身边的人。甚至为了不受牵连,出现很多“父子“母女””断绝关系的人,并不罕见,但郑念始终坚持做自己。
她背诵唐诗,沉浸在美丽的诗词中,暂时摆脱囚室的残酷现实。余下的时间用来读毛的著作,凭借聪慧才智和坚强毅力,不断地与迫害者抗争。
初到监狱,她惊异于世上竟有如此简陋肮脏的地方,她并没有像大部分囚徒一样万念俱灰,而是保持着体面和干净。
她借扫帚打扫屋子,给贮存水用的脸盆做盖子防灰,用手纸贴在床沿的墙壁上,借来针线将两条毛巾缝成马桶垫……
甚至在看守员嫌麻烦时,她机敏地背出毛主席语录:“以讲卫生为光荣,不讲卫生为可耻”,使得看守竟无言以对。
王尔德说:即使生活在阴沟里,依然有仰望星空的权利。
为了让她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行,她有十多天双手被反扭在背后,手铐深深嵌进肉里,磨破皮肤,脓血流淌,钻心疼痛。
她每次方便后,要拉上西裤侧面的拉链,都勒得伤口撕肝裂肺的痛,但她宁愿创口加深,也不愿衣衫不整。
有好心人劝她大哭,以便让看守注意到她的双手要残废了。郑念却不愿意: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才可以发出那种嚎哭之声,这实在太幼稚,且不文明。
在交代材料的底部,她一直拒绝在纸上签字,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在“犯罪分子”前面加上“没有犯过任何罪的”这几个字。在多次重写交代材料以后,后来纸上终于不再有“犯罪分子”这个落款了。
正是这种骨子里的贵族精神,让她如此地镇定自若,把名誉气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她后来这样说:
一个人主要的是不要气馁,你一定要有一个希望,并且有信心、乐观,朝著那个希望走。如果你觉得没有希望了,那你就解除武装了。我在监狱里,虽然那么苦,我还是永远要奋斗的。只要你有一口气,你就应该朝著你的目标奋斗。
命运把她的生活蹂躏成一张张皱纸,她却始终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从容优雅。
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她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06
1973年,郑念被无罪释放。她却拒绝离开,感到义愤填膺。
她要的不是宽恕,而是道歉。她要求宣布她根本就是无罪,并且要求赔礼道歉,还要在上海、北京的报纸上公开道歉。
在他人看来,郑念的要求不仅天真,而且好笑。他们当然永远也不会理解,这种坚持背后的信念和价值观。
她终于重见天日,走出看守所,以为可以见到久违的女儿。不曾想到,郑梅萍已经在多年前被折磨致死。
在狱中受尽凌辱的她没留过一滴泪,却因失去女儿而嚎啕大哭:
我竭尽全力,为了生存而付出的种种代价和磨难,瞬间失去了意义。我只觉得四周一片茫然,似乎一下子全给掏空了。
有人以为她这下子被打垮了,但无论命运如何摆布,她依然倔强如刚。
她不相信自己那么坚强的女儿会选择自杀,于是暗中调查死因。后来查到是被人活活打死后,扔到楼下的。
最终,她的罪名被全部平反,女儿的冤案也得到昭雪,凶手胡永年已经伏法。
1980年,她离开这个深深眷恋,而又带给她伤痕累累的国度。带着失望与落寞从上海来到加拿大渥太华,随后辗转定居于华盛顿。
后来她在《上海生死劫》中写到:
将永远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我的心碎了,完全碎了。只有苍天知道,我曾千百倍地努力,要忠贞于我的祖国,可是最终还是完全失败了,但我是无愧的。
07
她中年丧夫,老年丧女,“文革”期间兄妹反目,如今自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此情此景,欲说还休。孤身一人来到美国,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命运何其不公。
郑念的强大,就在于面对任何绝境,她从来不向命运屈服。
1987年,她出版了全英文写作的《上海生死劫》,对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进行了白描和剖析。
这本以“郑念”为笔名的畅销书,主要以纪念亡夫和女儿。译者程乃珊在华盛顿见到她,仍不住感叹:
她是那样漂亮,特别那双眼睛,虽历经风霜侵蚀,目光仍明亮敏锐,只是眼袋很沉幽,那是负载着往事悲情的遗痕吧。
经历半世浮沉,她的笑容却永远干净温和,没有任何戾气与哀怨。
08
晚年,她把自己的优厚稿费资助中国留学生。虽然生活富足,但她时刻得面对孤独这个敌人,如影随形。
“在美国,一个老年人,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亲人,是很苦很苦的。”
2009年,已经94岁高龄的她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在郑念逝世后,人们纷纷赞其为“最后一个贵族”“最后一个名媛”。她,当得起这样的称赞。
什么是真正的名媛?
有人这样说,她根本不稀罕这一切,因为她生来就拥有;她看轻这一切,因为这根本就是她血液的一部分。这完全不同于那些处心积虑、也要步步高升的女性,她们即便嫁给富豪,也成不了这样的一个大家闺秀,后天的刻意改变,也给不了这种淡然。
福楼拜说过:一位真正的贵族不在他生来就是个贵族,而在他直到去世仍保持着贵族的风采和尊严。
一个人的美,如果仅限于皮囊,未免有些浅薄。只有那种由内而外、骨子里面散发出来的坚定信念和强大气韵,才是生生不息的。
著名学者朱大可这样评价:郑念,比古瓷更美更硬的灵魂。
郑念,就是这样一个名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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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您为我们又全面,生动的展现了一绝代佳人。
辛苦了。
非指文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