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黑了,天边突显一抹阳光,红得像烧着的炭。在建筑左逼右夹的攻击下,刚好独剩一支红红的光线直射到灵柩前,照亮了大殿。是先帝显灵了吗?守灵的几个主事宦官互相望望,又继续做个尽职尽责的宦官,注意每一盏长明不熄的灯,往里面添油加香,确保即使门外吹进狂风,这里的光明也会成为狂风中最威严和稳定的所在。
黄门令走进来,一进屋,他就感到闷热,汗水不自觉地冒出来。走到帷幔后的小房间,将窗户打开,伸着脖子吹凉风。两个小宦官低着头走过他身旁,大气也不敢喘,仿佛孤魂野鬼。
“你们几个进来吃饭吧。”他朝外面轻轻喊着。几个主事的纷纷放下活计,向后走来。
“明日就要出去了,今晚大家多留点神。”他回头有意无意看着余晖。几个人毕恭毕敬答应着,默默围坐在一起吃饭。
他看着他们,忽然流下眼泪:“不知道明天是怎么样的哩!”
被他一催眠,几个人都放下筷子,感同身受地抽泣起来。不敢大声,用袖子掩住口鼻,自个儿把自个儿憋得脸通红。
“宫中说蹇校尉要杀大将军,大将军看破了,装病不进宫了。”
“麻子,你说说那天是怎样的?”
“我也记不清,到处都是人,大将军刚走到宫门口,就倒下去了。”
“现在大将军还活着,那不是恨死蹇校尉了!”
“连带着我们也得倒霉!”
几个人说完一番,又为前景无望的明天哭泣。
黄门令提醒他们:“蹇校尉如今和董后结盟,你们怕什么!”
“我的祖宗!你是真想不明白还是用话来探我们的底?先帝一去,西园七校尉谁还肯听蹇校尉的?你不看看,那些校尉都是什么样的人!袁绍一个,曹操一个,会听小黄门的?天下党人会听小黄门的?除了骠骑将军董重手里的人马靠得住,那蹇硕还能找出什么人来?单说这宫里的羽林,表面上看着不声不响的,真要有事,谁知道他们往哪边跑?我不怕掉脑袋,董后和小黄门就是一个壳子,里面的肉只有这么一点!”说着,这人举起又白又胖的小手指,用大拇指在上端掐了一下。
同时,一句丧气话也跟着顶了上来:“不跟着蹇校尉,难不成我们还能有别的出路?我们这样的人,总不能占山为王吧!”
黄门令沉思着:“说来说去,何后的富贵是有我们的功劳,这个,她也是记得的。要是帮了大将军,说什么也不会亏待我们,不说得个官职,至少能在宫里安安稳稳待下去,吃饱穿暖,这年头还有比这个更要紧的吗?我们不争权,只争一口饭,他总不会和我们过不去。什么曹操也好袁绍也好,我们又不招惹他们,宫里总是要人伺候的。”
大家犹豫着,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可我们能做什么呢?”
“宫里人的事宫里解决。”黄门令一说,大家都明白。
有一阵子没说话。
“何进那个人阴晴不定,万一翻脸不认人呢?”
“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不是蹇硕就是何进,我们就是这两条路。”黄门令拿出何进的令牌和令书,伸到众人面前,“蹇硕给赵忠写了信,说要将大将军急捕诛之,郭胜把信偷出来给大将军看了,这是大将军下的令。我都给你们交底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一回,反倒没有安静的犹豫,几乎是顺势而为——“他今天晚上过来吗?”
“过来的。”
黄门令点头:“那就在这个地方,让他伺候先帝去。”他目测了一下,一共八个人,接着开始分派。
夕阳散下去之后,气温还保持着此前的威力,弄得黄门令后脖颈上泛起湿汗,积得多了,便顺着脊柱流下来,最后在臀部上方消失殆尽。蹇硕比起往日来得晚些,面带微笑,神情和蔼。黄门令疑心他们在帷幕之后的密谋已经泄露,蹇硕早已去安排布置一番,只等某个可以听见的信号,便是惊天动地。这样的表情只能说明他不仅安排妥当,而且压根没把手下这群人放在眼里,专等着他们吹风下雨,他好万丈金光,彻底换了宫墙。
黄门令上灯时手有些不稳,已经站到悬崖边上,手臂抬高,上肢悬空,怎么可能不摇摇晃晃?蹇硕的身形和巨大的棺椁相比也显得渺小,何况比蹇硕还低一个头的自己。他想向后退,就必须把顶在他背后的那个人推开,或者在你死我活的当口,干脆把对方推下悬崖。否则的话,背后只需稍微一顶,他就相从先帝于九泉。而这个结果,在他还未患上不治之症的时候,他不想看到。
蹇硕的身影在棺椁上形成一块阴影,像棺椁上一块坏掉的木头填成的疤。他不顾额头上的汗水,走到蹇硕身边,向蹇硕递上香烛等物,同时向他还在忙碌,观看他行动的同伴们使了个眼色。
其他人是没有他这样的慌张。他们更像是一支跃跃欲试的军队,一看到旌旗飘扬,立刻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将蹇硕扑倒在地,用袖子塞住他的嘴。一个平常看上去弱小的宦官竟然抓起手边的银器,对准蹇硕的后脑勺猛砸下去。四下过后,蹇硕瘫软在地。血溅四处,银器上尤其最多。这时,无数的手指才松开。黄门令一看刻漏,连一刻的工夫都不到。他一下志得意满起来,面对先帝棺椁,也不怕鬼神敲门。
“写好了吗?”
“写好了。”
“拿出来!”
早已准备好的檄文从怀里摸出来,上面还带着众人齐心协力产生的汗味儿。他们把蹇硕的尸体往门口一放,把檄文往蹇硕身上一贴,等着宫里大乱。
“通报宫中各处,蹇硕已被诛杀!”
“是!”
一群人兴致高昂地去各处报信。黄门令跪在先帝灵前等候消息。四个上夜的小宦官一见这阵势,吓得分作四个方向逃去。跑了没多远,又回来两个,趴在门口朝里看。
羽林军唏哩哗啦地跑来,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两个小宦官被逮住问话,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何后的人又跑来一大堆,同羽林军叽叽喳喳讨论起换防通报大将军之类的事。何苗按着剑跑来,一刀把蹇硕脑袋砍下来,对黄门令说:“起来吧!记下你的功了!”黄门令慢腾腾地站起来,嘿嘿笑着,继续先前还未做完的工作,打扫着战场,余下的事他不用操心了。
这个夜最初还是静悄悄的,城门紧闭,值更巡夜,所有人都在服国丧,不许饮酒,不许左拥右抱,天下就像太平盛世、人间天堂。慢慢的,先是一些零散的脚步和疑似大惊小怪的呼喊,过了一会儿,马蹄声也掺和进来,好像前面后面都有人。好奇的开门来看,只见满街军服,才站了一下,就被喊进门,说各里没有允许,不得开门。没多久,外面不乱响了。能吃能睡的人也可以重新躺下来休息。到天亮军服来敲门,说可以开门,于是真相大白,仅仅一晚的时间,权倾朝野的蹇硕被杀,不可一世的骠骑将军自缢而亡,刘辨的皇位安稳了。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难道说的就是这事?”桓示嘀咕着,被妻子狠狠瞪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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