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每月的经期即将来了，小腹又开始隐隐胀痛。有时这种感觉会向上走，造成胃里的翻滚，让人误以为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大热的天，何后拿了一个小手炉捂在衣裳里，尽量伸直身体，保持端庄的仪态。哪怕传来的是杀头的消息，她也必定款款而起，向来者从容一笑。
刘辨从她背后走到前面，两条眉毛拧成一股，再紧一点，两个眼睛也要变成一个。
“你就不能坐下吗？”何后闭上眼睛，不愿意被儿子晃花了眼。
“母后，母后，派去打听的人回来了吗？”
“没有。”
“要不再派几个机灵点的去打听打听？”
何后想提高声音告诉他，人根本到不了嘉德宫。她刚一吸气，小腹立即先她一步气势汹汹起来。她只得压制住怒火，向刘辨招招手：“你过来给我坐下。这么点事都沉不住气，还做什么皇帝？”
刘辨头一歪，张着嘴，不明白母后何以如此镇定。继位的事居然只是“这么点事”。何后看也不想看儿子的脸，那么丑的表情他也做得出来。望之不似人君。她必须呵斥两句，将他的威仪拉回原位。
“站好了！你是皇子，是嫡长子，将来的皇位就是你的！过来坐下！”
刘辨仍然执着于现实：“可是，母后，刘协更受父皇宠爱，万一他要是坐上龙位了呢？”
“你给我坐下！”何后顾不得腹内春秋，一门心思堵住那张念咒的嘴。
刘辨怕了母后，赶紧跑到母后身边坐下。一坐下，整个人就倒在扶手上。何后不得不把他拎起来，往他背上一拍：“坐直！”
刘辨极不情愿伸直脊梁，等母后手一放下，他又坐到脚后跟上去了。何后瞪着他，他显得很委屈：“母后，等人来了再坐好嘛。”说着，干脆把腿拿到前面，盘腿坐着，顿时觉得舒服多了。抓了一把案上的瓜子吧吧嗒嗒吃起来。满屋子都是他的砸嘴声。何后斜眼望着他，没有发火，轻轻揉自己的肚子。
一个宦官急急忙忙跑进来，哭得一抽一抽的：“禀皇后，陛下驾崩了……”
刘辨被呛住，喷出一口嚼得稀烂的瓜子糊。何后赶紧给他塞了根手绢。她把手炉从衣裳下拿出来，撑着案几站起来，清清亮亮地说：“换服！”
刘辨也跟着站起来，茫然望着母后。
“回你宫里去，回去。”
刘辨“哦”了一声，犹犹豫豫往回走。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一眼母后。母后为什么那样严肃，他使劲想着这个问题，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随行吓得不轻，赶忙扶他起来，着急地问他摔着哪里没有。他茫茫然摇摇头，再次回过头看母后。母后没有过来安慰他，反而向他露出他一个上午都没有见到的微笑。他更加不知道母后为何坐在远离他的地方笑。难道就盼着他摔这么一跤？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摔掉过去升上云霄做天下人的皇帝陛下呢？他一时觉得母后是女中豪杰，高深莫测。
何后眼见得儿子摔下去，也眼见得有人来禀报说董后召见。在两害相侵的情况下，她绝对相信摔一跤对儿子来说要不了命，也不可能伤筋动骨，姑且留个微笑给他。其他的话拿来对付董后的人。
她不容易啊，出身屠夫家庭，选到宫里得到宠幸，一家人靠着她锦衣玉食步步高升，她在内宫战斗，逼死了好多人，好些时候自己也差点被人弄死，满路荆棘，略过不表，一声长叹，才有了今天后宫之主的地位。现在她的丈夫奄奄一息，可她全没有悲伤，所有的心思都在遗诏上。遗诏要是封了她的孩子，她下半辈子就是皇太后，遗诏要是封了别的孩子，她恐怕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那别家的孩子正是刘协，背后是先帝遗孀董后一系的支撑。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况两只母老虎。
面对来人，她的泪水立刻夺眶而出，哭号着先帝的英灵，惹得满屋的人不得不与她一同哀悼。来人在哭声中插不下话，只得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说什么保重身体，国事要紧。
“先帝的遗诏是怎么说的？”何后终于发出一句颇有分量的话。
“回皇后，奴婢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这就奇了，不宣读遗诏，为什么要我先见董后？”何后一甩袖子，“你们也做得太绝了吧！”
来人一看何后当真翻了脸，赶紧吱唔着撤走，回头告诉董后。董后倒也不紧不慢：“我不信，他一个屠家子，能把朝廷都沾上肉味儿！”
蹇硕一旁听着看着，咳了两声，他没想到这两个女人这么快就翻脸了。这样不好，未免操之过急。董后势在必得的表情，使他必须把某些计划提前执行。兵贵胜，不贵久。
他望着先帝的灵柩，忽然笑出声。棺椁里的尸体恐怕还栩栩如生，在没腐烂之前将会看到一场旷世未有的夺权好戏。他似乎已经听见穿着金缕玉衣的先帝正在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掀开盖子走出来。他把什么都交到他身上，他能不奋力一拼吗？毕竟，他底气十足。先帝走之前，紧紧拉着他的手，吐露出“刘协”两个字。先帝说这个名字时，几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呼吸两全的任务落到他的肩上。那一瞬间的权力交接使他荣光无限，可媲美古圣先贤。遗憾的是，权力交接过于私人化，存在他们二人之间，没有旁证。有，那个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宦官，分明听清了“刘协”而不是“刘辨”。但一个小宦官的证据，很容易在随便一个凶巴巴的人跟前一文不值。先帝一生喜欢玩耍，临死也不忘玩耍一番，或者是省内人，或者是天下人。他咽气时脸上还带着一丝隐约的笑容，眼睛也不曾合上，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游戏开始，你准备好了吗？
“校尉，已经全都准备好了。”
“好，传何进进宫。”他非常平静地等待着其后将要发生的事，不出两个时辰，他就是周公再世。
他走出门，向远处望去，从今天早上起，太阳就没有露过脸，天是如何由暗变亮的是个难解的谜。天与地之间充塞着仿佛是万马奔腾后产生的浓密烟雾。奇怪，整个洛阳城并没有收到任何火灾的信号。人夹在天地之间，像蒸笼里的面饼，头上冒烟，脚下流汗，没有人提一下锅盖，热气全部被裹在锅里四处乱窜。衣服失去了最初的保温功能，变得多余，但是想脱也不一定脱得下来，贴着肉，粘着汗，使劲一扯，恐怕皮会被扯掉。站着一动不动的羽林军呼吸均匀，已然是宫里能量消耗最小的人，汗水依然不放过他们，从头上开始，顺着脸颊向下流。那油乎乎的皮肤上早已看不出是水还是脂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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