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较喜欢天然的自然景观,鲜少游园林。然而,游走于豫园中,随着眼睛扑捉到的一池一石、一亭一堂、一檐一廊,曲径通幽,雕梁画栋,飞龙啸天,也不禁醉心于其细腻精巧不失大气的设计布局,迷恋其考究精美而又典雅的用材做工,为设计者的匠心独运叹服,为园主人的财大气粗惊诧,也不禁涌起了探究心:“这决非等闲之人所为,它的主人是谁?”
豫园正门口的“三穗堂”里,厅堂高悬的“城市山林”“灵台经始”“三穗堂”三块大匾额下,就有现代书法家潘伯鹰的楷书《豫园记》——作者即是豫园的原主人潘允端。
我们进门随人流从三穗堂旁边绕过,最后才回到这里,欣而拍之。
潘允端是明朝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进士,曾任刑部主事、四川右布政使,相当于现在的司法部处长、四川省长,比较厉害了,他爹潘恩更厉害,官至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相当于司法部长、检察院最高检察长)。
潘恩于嘉靖二年(1623年)中进士,是扳倒严嵩的著名内阁首辅徐阶的同年(徐阶探花及第)。徐阶是松江府华亭县人,豫园片区当年属松江府上海县,除了同年,他们还是同乡,关系自是不一般。
潘家在明朝时是上海的名门望族,潘恩与其长子潘允哲、次子潘允端皆为进士,有“一门三进士”的美称。
当年的豫园面积达70余亩。《豫园记》里,潘允端追忆了建园的因由,描述了园子的风貌,字里行间充盈敬老孝亲之情,融入自己平生志向嗜好,夹叙夹议,直抒胸臆,读毕不禁感慨万千。
余舍之西偏,旧有蔬圃数畦。嘉靖己未,下第春官,稍稍聚石凿池,构亭艺竹,垂二十年,屡作屡止,未有成绩。
万历丁丑,解蜀藩绶归,一意充拓。地加辟者十五,池加凿者十七。每岁耕获,尽为营治之资。时奉老亲觞咏其间,而园渐称胜区矣。
嘉靖己未(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潘允端殿试落榜,失意而归,在自家住宅世春堂西面几十亩果菜地里,“聚石凿池,构亭艺竹”,始建豫园。
三年后,潘允端终于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自此开始宦海沉浮十五年,无暇顾及建园子。万历丁丑(万历三年,1577年),潘允端辞官归隐,开始一心一意建造园子。
彼时,他的父亲潘恩也已告老还乡,园子命名为“豫园”,即“取愉悦老亲意也”。
不仅园子命名为豫园,整个园子布局也是以“娱奉老亲”的“乐寿堂”为中心。“乐寿”二字取自《论语》“知者乐、仁者寿”,即希望双亲快乐长寿的意思。
乐寿堂即现在的三穗堂,记中描写乐寿堂:
……巨石夹峙若关,中藏广庭,纵数仞,衡倍之,甃[zhòu]以石如砥,左右累奇石,隐起作岩峦坡谷状,名花珍木,参差在列;前距大池,限以石阑,有堂五楹,岿然临之,曰“乐寿堂”,颇擅丹雘[huò]雕镂之美。
然而,“嗟嗟,乐寿堂之构,本以娱奉老亲,而竟以力薄愆期,老亲不及一视其成,实终天恨也。”
潘恩于万历十年(1582年)驾鹤西去,未能亲眼见乐寿堂建成。而一“豫园”、一“时奉老亲觞咏其间”、一“实终天恨也”,亦足以见潘允端眷眷之心。
此时距潘允端开始建园子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年,离他“解蜀藩绶归,一意充拓”也已过去五年,由此也可见这座园子规模之大,耗费之多。
其右室曰“五可斋”,则以往昔待罪淮漕时,苦于驰驱,有书请于老亲曰:不肖自维有亲可事,有子可教,有田可耕,何恋恋鸡肋为。比丁丑岁首,梦神人赐玉章一方,上书“有山可樵,有泽可渔”,而是月即有解官之命,故合而揭斋焉。
彼时乐寿堂右室是“五可斋”,五可斋之名解释了潘允端为什么辞官归隐。他把做官比做鸡肋:有亲可事,有子可教,有田可耕,有山可樵,有泽可渔,为什么要贪恋鸡肋呢?
潘允端颇有老庄思想,又家大业大,加之受权贵排挤,仕途不顺,索性回家做自己想做的事,自己喜欢做的事。
“每岁耕获,尽为营治之资。”“嗜好成癖,无所于悔。”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终于在万历十八年(1590年),建成了这座细看清秀雅致,远观恢宏壮丽的园子,当时即被公认为“东南名园冠”、“奇秀甲于东南”。
此时距其父仙逝又过去了八年,潘允端可谓倾其半生之精力。
建建停停、停停建建30余年,建了哪些非同一般的景致呢?
镇园之宝玉玲珑循墉东西行,得堂曰“玉华”,前临奇石,曰“玉玲珑”,盖石品之甲,相传为宣和漏网,因以名堂。
首先是这个“玉玲珑”,文中称“宣和漏网”,“宣和”是宋徽宗赵佶的年号,宋徽宗为自己在开封建园子,到东南江浙一带搜刮强夺奇花异木、嶙峋美石,激起民愤,爆发农民起义,采集未来得及运走的太湖石就留在了江南。“玉玲珑”即是其一,而且是“石品之甲”。
潘允端自是对其钟爱有加,玉玲珑当年底部刻有“玉华”二字,取玉中精华之意,潘允端把自己读书进修的书斋, 命名为“玉华堂”。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六年,记有八卷《玉华堂日记》,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玉玲珑是豫园的镇园之宝,与苏州瑞云峰、杭州绉云峰并称江南三大名石。高约3米,宽约1.5米,厚约80厘米,重约 3吨,最具太湖石的漏、透之征。古人曾谓:“以一炉香置石底,孔孔烟出;以一盂水灌石顶,孔孔泉流。”香烟袅袅八方升腾,清泉淙淙周身飞溅,美妙之极。
出祠东行,高下纡回,为冈、为岭,为涧、为洞,为壑、为梁、为滩,不可悉记,各极其趣。
凌乱渺小的大假山出庵门奇峰矗立,若登虬,若戏马,阁云碍月,盖南山最高处,下视溪山亭馆,若御风骑气而俯瞰尘寰,真异境也。
其次是园内的假山,采用浙江武康黄石,聘请明代著名叠山专家张南阳设计制作。最著名的“大假山”,山高14米,宽约60米,纵深约40米,“奇峰攒峙,陡壁幽壑”。
登山顶望江亭,“下视溪山亭馆,若御风骑气而俯瞰尘寰”。彼时四周一马平川,据说可看到黄浦江舟帆美景,蔚为壮观。
这座大假山是唯一未被战火毁损的张南阳真迹。如今高楼林立,古木参天,植被茂盛,大假山已不复当年的雄浑气韵。
乐寿堂之西,构祠三楹,奉高祖而下神主,以便奠享。堂后凿方塘,栽菡萏,周以垣,垣后修竹万挺,竹外长渠,东西咸达于前池,舟可绕而泛也。
再有就是现在的九曲桥、湖心亭一带均属当年豫园的领地,万挺修竹环绕,满池清荷吐艳。
竹林苍翠,竹叶沙沙,飞鸟唧唧。荷花亭亭,半开未开,莲叶田田,风月无边。泛舟池上,游荡其间,花红叶绿,欲送还迎,“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与鱼同戏,童真雅趣,不亦乐乎!
2018年豫园元宵灯展潘允端的《豫园记》,通篇文字以写实为主,未有过多华丽词藻,然而对花费自己半生心血的作品,他还是颇为自得,虽说不敢与唐朝大诗人大画家王维的辋川别业、宰相李德裕的私家别墅平泉庄相比,“而卉石之适观,堂室之便体,舟楫之沿泛,亦足以送流景而乐余年矣。”
我们权当他“不识豫园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园中”,来看看同时代的上海名人、大书画家董其昌作的《乐寿堂歌为潘泰鸿寿》诗中描绘的彼时盛景(潘泰鸿是潘允端的四子,与董其昌是儿女亲家):
森梢嘉树成溪径,突兀危峰出市廛。
白水朱楼相掩映,中池方广成天镜。
刷羽凫翳迎向人,馋嚼游鱼波不定。
水北楼台照碧霄,桂为楝兮兰为橑。
邀宾盈百犹虚敞,歌吹数部仍寥寥。
水南岚翠何缥缈,雕琢云根成夭矫。
磴道周遮洞壑深,游人往往迷幽讨。
飞梁百尺亘长虹,别有林扉接水穷。
名花异药不知数,经年瑶圃留春风。
奇、险、秀、广,灵、趣、仙、阔,潘允端把他的嗜好追求到极致,然而,盛极而衰,从此潘家就走上了下坡路,应验了“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玉华堂内的榕树根雕座椅其在《豫园记》文末叹而落笔:“第经营数稔,家业为虚,余虽嗜好成癖,无所于悔,实可为士人殷鉴者。若余子孙,惟永戒前车之辙,无培一土,植一木,则善矣。”
曾经产生“每岁耕获”的蔬圃,如今变成时刻张着大嘴呑钱的“老虎机”,里外里,差别大了去了。
潘允端在世时已勉为其难,他辞世后,其子孙即使想“培一土,植一木”也已无能为力。因园子管理修缮耗费巨大,潘家入不敷出,不得不变卖田产,至其孙辈,豫园已易张姓(其兄之孙婿张肇林,明末任通政司参议)。
近百年来,豫园多数美景毁于战乱,加之朝代更迭,分割易手,盛况不再。新中国成立后,经历1956年、1982年两次大修,豫园才以今日之面貌展现在我们面前,虽仅30余亩,也足已令人叹为观止。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豫园漫漫长河一样的历史,如电影般一幕幕在眼前闪现,不禁涌起后人复哀的唏嘘。
雄浑壮观的龙墙潘允端初建豫园时想必不曾料到会把家业败虚,然而,即使明示于记中告诫后世子孙,也阻挡不住败落的步伐。其自省为“嗜好成癖”,有此嗜好并非坏事,然而,凡事过犹不及,一旦成癖,多好的嗜好都不再会是好事。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人性中“贪、嗔、痴”的存在,后人复哀后人,也永无止息吧!
国如此,家如此,人未尝不如此,为戒。
附:《 豫园记 》
余舍之西偏,旧有蔬圃数畦。嘉靖己未,下第春官,稍稍聚石凿池,构亭艺竹,垂二十年,屡作屡止,未有成绩。
万历丁丑,解蜀藩绶归,一意充拓。地加辟者十五,池加凿者十七。每岁耕获,尽为营治之资。时奉老亲觞咏其间,而园渐称胜区矣。
园东面架楼数椽,以隔尘市之嚣,中三楹为门,匾曰“豫园”,取愉悦老亲意也。
入门西行可数武,复得门曰“渐佳”,西可二十武,折而北,竖一小坊,曰“人境壶天”。过坊得石梁,穹窿跨水上,梁竟而高墉中陷,石刻四篆字,曰“寰中大快”。
循墉东西行,得堂曰“玉华”,前临奇石,曰“玉玲珑”,盖石品之甲,相传为宣和漏网,因以名堂。
堂后轩一楹,朱槛临流,时饵鱼其下,曰“鱼乐”。
由轩而西,得廊可三十武,复得门曰“履祥”,巨石夹峙若关,中藏广庭,纵数仞,衡倍之,甃以石如砥,左右累奇石,隐起作岩峦坡谷状,名花珍木,参差在列;前距大池,限以石阑,有堂五楹,岿然临之,曰“乐寿堂”,颇擅丹雘雕镂之美。
堂之左室曰“充四斋”,由余之名若号而题之,以为弦韦之佩者也。
其右室曰“五可斋”,则以往昔待罪淮漕时,苦于驰驱,有书请于老亲曰:不肖自维有亲可事,有子可教,有田可耕,何恋恋鸡肋为。
比丁丑岁首,梦神人赐玉章一方,上书“有山可樵,有泽可渔”,而是月即有解官之命,故合而揭斋焉。
嗟嗟,乐寿堂之构,本以娱奉老亲,而竟以力薄愆期,老亲不及一视其成,实终天恨也。
池心有岛横峙,有亭曰“凫佚”。岛之阳峰峦错叠,竹树蔽亏,则南山也。
由“五可”而西,南而为“介阁”,东而为“醉月楼”,其下修廊曲折可百余武。自南而西转而北,有楼三楹曰“征阳”,下为书室,左右图书可静修。
前累武康石为山,峻赠秀润,颇惬观赏。登楼西行为阁道,属之层楼,曰“纯阳”,阁最上奉吕仙,以余揽揆,偶同仙降,故老亲命以征阳为小字。
中层则祁阳土神之祠,盖老亲守祁州时,梦神手二桂、携二童至曰:上帝因大夫惠泽覃流,以此为子。已而诞余兄弟,老亲尝命余兄弟祀之。语具祠记中。
由阁而下为“留春窝”,其南为葡萄架。循架而西,度短桥,经竹阜,有梅百株,俯以蔽阁,曰“玉茵”。玉茵而东为“关侯祠”。
出祠东行,高下纡回,为冈、为岭,为涧、为洞,为壑、为梁、为滩,不可悉记,各极其趣。
山半为“山神祠”,祠东有亭北向曰“挹秀”,挹秀在群峰之坳,下临大池,与乐寿堂相望,山行至此,借以偃息。
由亭而东,得大石洞,窅窕深觏[gòu],几与张公、善卷相衡。由洞仰出为“大士庵”,东偏禅室五楹,高僧至止,可以顿锡。
出庵门奇峰矗立,若登虬,若戏马,阁云碍月,盖南山最高处,下视溪山亭馆,若御风骑气而俯瞰尘寰,真异境也。
自山径东北下,过“留影亭”,盘旋乱石间。转而北,得堂三楹,曰“会景堂”,左通“雪窝”,右缀水轩。
出会景,度曲梁,修可四十步,梁竟即向之所谓广庭,而乐寿以面之胜尽于此矣。
乐寿堂之西,构祠三楹,奉高祖而下神主,以便奠享。堂后凿方塘,栽菡萏,周以垣,垣后修竹万挺,竹外长渠,东西咸达于前池,舟可绕而泛也。
乐寿堂之东,别为堂三楹,曰“容与”,琴书鼎彝,杂陈其间,内有楼五楹,曰“颐晚楼”,楼旁庖湢[bì]咸备,则余栖息所矣。
容与堂东,为室一区,居季子云献,便其定省,其堂曰“爱日”,志养也。
大抵是园不敢自谓辋川、平泉之比,而卉石之适观,堂室之便体,舟楫之沿泛,亦足以送流景而乐余年矣。
第经营数稔,家业为虚,余虽嗜好成癖,无所于悔,实可为士人殷鉴者。若余子孙,惟永戒前车之辙,无培一土,植一木,则善矣。
网友评论
站在宇宙的高度看人世间的繁华兴衰,那是上帝做的事情,香香的文就有这样的感觉。任何文字上升到“人性”的阶段,就接近了永恒,这是人们穷其一生追寻的主题。
采集未来得及运走的太湖石就留在了江南。
有子?
人性中“贪、嗔、痴”的存在,后人复哀后人,也永无止息吧!
国如此,家如此,人未尝不如此,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