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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天一到，万物复苏，淄水旁的柳絮伴随着春风，一路飞到了宫城当中。
“大媪，大媪！快看，梁上的燕子生蛋了！”一位少女一手扶着墙，一手托着一枚燕子蛋，有些激动地朝着一旁的乳母喊道。
“我的小祖宗哎，快，快下来，再过两年就及笄了，现在还这么不安分，以后怎么办哟！”乳母赶忙上前扶住梯子，一脸担心。
少女不想让乳母担心，只好小心翼翼地把燕子蛋放回巢中，顺着梯子往下爬了两步，然后一个转身跳了下来。
“要是让公父知道你现在还这么调皮，定要罚你以后都不得出城玩了。”一个少妇装束的人走来。
“见过邢候夫人。”乳母行礼道。
“阿姊！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少女冲上去握住来人的手，又接着撒娇道，“公父让我学诗、乐、礼，我都学累啦！这才休息一会，阿姊肯定不会告诉公父，对不对？”
邢侯夫人嗔怒地看了她一眼，方才开口说道：“哼，不过，今后不可如此放纵了。你进屋来，阿姊有事情跟你说。”
原来，这少女是齐侯之女，姜子牙姜尚之后，年方十三，因为生得灵巧可爱，深受齐侯之宠，自然有些恣意。她姐姐早已出嫁给齐国的封君邢侯，此次前来探望，正是受齐侯之托。
看阿姊的脸色有些严肃，少女只好老老实实跟着进屋正坐。
“燕儿，你应知道，你阿兄前些天进了东宫，将来他就是下一位齐侯了。阿姊我早已出嫁，如今，母亲所生的三个孩子当中，就只有你还没着落了……”
“公父要把我嫁给谁？”少女问道。
邢侯夫人一愣，她本想把这事缓缓道来，却不想妹妹早已知晓。
“好燕儿，你自小聪慧，应当知道，我们这些诸侯公主，自当配以诸侯。”她思忖了一会，又开口道，“公父已经和卫君订好了，两年之后，他就会迎娶你为卫国夫人。”
“卫国……”少女喃喃道，身为公主，她早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可一想到要远嫁他国，还是不免有些伤心。
一旁的乳母听到这些话，一时有些情难自禁，齐侯夫人早亡，她对这三个孩子视若己出，日夜关心。
“卫国强盛，朝歌更是比临淄还要繁华，卫君即位不到三年，年方三十，加之齐卫修好，他自不会薄待于你。这两年里，阿姊会定期进宫，为你备嫁，教你侍夫之礼……”邢侯夫人说着说着有些哽咽，不由得轻轻搂住妹妹，“燕儿，朝歌离临淄不算太远，日后你自可回国省亲……”
二、
又一年春日，卫国都城朝歌比往日要热闹许多，就连城楼上的燕子也叽叽喳喳个不停，仿佛就连它们也知道，今天是国君的大喜之日。
“你听说了吗？今天卫君就要正式迎娶那位齐国公主了！也不知道这公主究竟如何？”卫人尚商，天下各地的商人都会群聚于此，在酒肆之中，自然不可避免地谈及时下的新鲜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齐国这位公主，可是位绝世美人！”
“鲍家老二，你可别给你们齐国脸上贴金，公主是不是美人，你还见过不成？”
“当……当然见过！我可是跟着公主送亲的队伍来朝歌的！上个月公主刚到朝歌，还露了一面，你是没见过当时那场面！”
“那场面如何？”
“那叫一个……叫一个什么来着？”
“这鲍家小子，看见美人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那诗怎么唱来着？酒家！酒家！喊人过来，把前些日子才出的新诗唱一遍！”
“什么诗？鲍老二，你可别转移话题……”
“别吵别吵，这诗就是写咱们那位公主的，听好了！”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婚房里。
她抚娑那一块兄长所赠的美玉，对自己说：过了今天，你就是卫国夫人了，朝歌将会是你的新家，那一日所见的那些人将会是你的子民，姜燕儿，你要记住阿姊的话，爱你的夫君，爱你的国家，爱你的子民……
“可是在想家？”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她抬起头，看向来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竟让她忘记起身行礼。作为待嫁女，她只在进朝歌城之时远远地望过这个人，卫国国君，她的夫君。
“嗯。”她低声回答。
卫君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她不置可否。
她的夫君仿佛并不在意，问道：“寡人听闻你自小聪慧，在齐国学了很多东西，你可知这朝歌城的来历？”
“朝歌原是商都，武丁所建，周灭商之后，封康叔于此，是为卫。”这些都是她在齐国时专人教授过的，不能再熟悉了。
“那你可知鹿台？”
她摇头。纣王与妲己的故事皆为兴亡之叹，自然没有人告诉她这些。
卫君给她讲起那些故事，讲起牧野的那场大战，讲起帝辛、妲己、文王、武王，还有她的先祖姜尚。故事讲到紧张之处，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他的手，连那块玉璧悄声滑落都没有意识到……
三、
“大媪，你在做什么？”当年的少女已为人妇，更因为成了卫国夫人，声音当中多了一份威严。
“公主……卫君已经两个月没来我们这儿了，听闻近来每日都在陈国那两姐妹那……”
“所以你就想送信回国，让公父为我出头？”她依旧敏锐。
大媪低头不语。
她叹了一口气，上前握住乳母的手，“大媪，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已经出嫁五年了，至今没有给夫君生下一个孩子。为子嗣绵延计，夫君另辟媵妾，也是有的。不然，这卫国岂不是后继无人？只可怜厉妫妹妹，好不容易给夫君生下孩子，却又夭折了……”
“谁叫她老是给你使绊子？我看，这都是上天……”
“大媪，不可如此说。她们姊妹进宫不久，自然会对我这个卫国夫人有所忌惮。可我若待之以诚，她们未必就还会如此。”
“可这不是委屈公主了吗？”
“只要她们能为夫君诞下子嗣，我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大媪偷偷拭去眼泪，她的公主自生下来就是齐国最耀眼的明珠，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卫君莫不是瞎了眼不成？那对陈国姐妹，哪里及得上公主之万一？
“公主，卫君既然这样，我们何不如……要知道，诸侯联姻，女子大归的先例也是有的。”
“大媪！这种话以后休要再提！莫说夫君仍然以我为卫国夫人，就算他让厉妫妹妹做了卫国夫人，那也是我有错在先。公主出嫁而大归，往往会引起两国兵争，到时候死的可是卫齐两国的子民！”
大媪俯身哭起来：“公主！”
她没有回头，只走到廊下，看着那衔泥而归的燕子，呢喃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四、
“母亲！那是什么鸟呀？”一个垂髫童子问道。
“那是燕子。”少妇答道。
“它在做什么？”
“它在修理它的家，每年春天，它都会回家。”少妇的声音带了些伤感，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姐姐，春寒陡峭，还是披上轻裘吧。”另一名女子走来。
“娘！”童子行礼道，“娘你快看，那是燕子，母亲说它们每年春天都会回家。”
这童子名叫姬完，是厉妫的妹妹戴妫所生，因厉妫早殇，戴妫身体又不太好，所以卫君让身为嫡母的姜燕儿抚养他。为了以示区别，他喊姜燕儿母亲而喊戴妫为娘。
数十年过去，戴妫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戒心，自从她发现姜燕儿对姬完视若己出，便也对这位主母尊重有加，以姐妹相称。
大家都是离国远嫁之人，多少有些共同语言，久而久之，两人再无隔阂。
姬完天性纯良，又被立为太子，自是对姜燕儿所教事事遵从。
卫君对此甚为满意，当初因为没有子嗣而产生的少许不满，也渐渐散去。夫妻之间又复归恩爱。
然而，卫君不止姬完一个孩子。看到卫国夫人对姬完这么好，其他人未免生出怨怼之心。这些孩子当中，有一个名叫州吁的，自幼好武事，及至十六岁，便向卫君讨要带兵之权，卫君中年得子，对几个孩子多有纵容，于是不顾大臣进谏，欣然允准。
而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五、
这一年的朝歌城格外冷寂，卫国之乱影响甚大，连商人都少了许多，唯一不受这场兵乱影响的，大概只有城楼上准时归来的燕子吧。
虽然历经世事，年华老去，可那绝世的容颜依旧不改。她望着远去的马车，涕泪交加。
卫君死，谥曰庄，她也被人称为庄姜。公子完即位不到一年，就死于州吁的
剑下，她能做的，也只有拿出卫国夫人的身份，保全戴妫，让她归国。
她错了吗？她教给公子完的那些忠信仁恕之道，是不是害了他？
她看着城楼上纷飞的燕子，想起了自己的小名。燕燕，出双入对，多幸福啊。
这一切，是父兄加诸于她身上的悲剧吗？不，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也曾经是幸福的。更何况，州吁之所以还有所顾忌，不就因为她是齐国公主吗？
她该羡慕大归的戴妫吗？不，失去公子完，戴妫一定比她还要痛苦。
她曾有无数大归的机会，但留下来是她自己的选择——身为姜尚之后，保护
齐国子民是她的责任，只要她这个卫国夫人还在一天，对齐国便是有利的。
那她究竟在感伤什么？
或许，离别本就是感伤的。
或许，世事无常，她也不例外。
或许，她再也不能回到十三岁，受阿姊阿兄庇护了。
或许……
她轻声唱道：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写在后面的话：
庄姜其人，生于春秋初期，被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除了上文所述的《燕燕》之外，《柏舟》、《绿衣》、《日月》也据传为其所作。
文中所引用的《硕人》就是形容此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被称为“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大抵是因为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的审美会变，所以胖瘦高矮、口鼻耳目这些“硬”标准终究有限，唯有动态的“人性之美”方能穿越时空，打动所有人吧。
说回《燕燕》的故事，卫国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它存世907年，是时间最长的诸侯国，更是文王之子康叔的封国。但无论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都跟它沾不上边。卫国是中国最早的以商业为主的国家，更出过商鞅、吴起、吕不韦、子路这样的人才，聂政、荆轲也都是卫人。细想其原因，还是跟它连续不断的内乱有关系。
《燕燕》故事里的州吁之乱，以弟弑兄，只是卫国持续不断内乱的开始，关于后续的故事，我在《二子乘舟》的故事里也提到过。
相比之下，齐国的王族就强得太多了。纵观春秋战国的历史，“齐姜”简直就是联姻的模范，这些出自齐国的公主为了母国而远嫁他方，实在是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论起来，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怕还得叫这位庄姜一声姑祖母呢。
当然，《诗经》因为年代久远，内容上也会有各种理解。这首《燕燕》的另外一种说法是定姜送子妇，不是庄姜，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史记》所载，戴妫死于庄公之前，但我仔细考证了一下，还是发现了一点问题的，关于这件事，《左传》和《史记》的记载分别是这样的：
《左传·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曰厉妫。生孝伯，蚤死。其娣戴妫生桓公，庄姜以为己子。
《史记·卫康叔世家》：庄公五年，取齐女为夫人，好而无子。又取陈女为夫人，生子，蚤死。陈女女弟亦幸於庄公，而生子完。完母死，庄公令夫人齐女子之，立为太子。
可以发现，太史公写这段的时候，几乎就是把《左传》当中的这部分内容复制粘贴下来的，然而，不知为何，他加了一个“完母死”，也就是说，戴妫死后，庄姜才把公子完当成自己的儿子的。至于这三个字到底是太史公另找到的资料还是他自己的臆测，就看各位选择相信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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