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那年,在北京铁三中上初一。因为学习成绩好,会拉手风琴,还是班里的文体委员,所以那时候的我小尾巴翘得老高,觉得没有自己不行的事情。
三夏大忙季节到了,学校组织我们到顺义县帮助农民收麦子,我主动要求做了班里的伙食管理员,因为班主任姚老师说“只有能够独当一面的同学才能够胜任”,我想,那肯定是在说我嘛,于是我举手报名,果然,老师选中了我。
头一回去农村,我们几个先遣队的同学兴奋得很,在卡车上大家有说有笑。到了小营公社后,带队老师把我们分给了各个生产队,一个同学跟一个队长走,负责给自己所在的班级号房子,并准备第二天大部队赶到后的午饭。
转眼之间一个欢乐的群体被拆散了,我一个人带着背包和明天午饭用的面粉、油、青菜等东西,跟着三队的队长坐手扶拖拉机去南小营村。一路上,队长只是低着头抽烟,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让我感到十分失落。
号房子很不顺利,这村的老乡喜欢女生,不喜欢男生。原因是去年来收麦子的男生太闹了,打架骂人不算,晚上不睡觉瞎折腾,搅得老乡们也睡不好觉,有的还把老乡的土炕跳塌了。结果,女生的房子很快都落实了,男生的房子一间也没着落。天快黑了,我很着急。明天上午大部队就要来了,连住的地方都没落实,怎么向老师和同学们交代啊!队长好像也没招儿了,蹲在队部门口抽着闷烟,呆了半天,他对我说:“我说——学生(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称呼我,为什么不问问我姓什么呢),社员们不让男学生住,我也没办法,是吧?要不咱们这么着,队里有个新盖的牲口棚,还没用过,男学生将就住那吧。”
“牲口棚?不会吧?我们是来帮助你们收麦子的啊。”我忍不住提出强烈抗议。可队长根本没理我,站起来就奔牲口棚去了,我也只好跟上去。
好在那个刚盖好的牲口棚情况还不错,有个干净的小院子,有两间给饲养员准备的小房,外间有个灶,里间有个土炕,正好给我们当伙房,免得还要麻烦征用社员的灶给我们做饭。牲口棚只有三面墙,有一面是空着的。饲养员的小房子只有窗户框子,还没来得及安装窗户。队长找人在牲口棚空着的那一面挂了一排苇帘子当墙,用砖头垒了一排大通铺,铺上稻草和炕席,经这么一收拾,多少像个宿舍的样子了。他们又在饲养员小屋的窗户框子上蒙了一层透明塑料布,至少可以遮风挡雨了,这下子我心里塌实了许多。
队长弹弹身上的土,对我说:“到家吃点东西吧。”
我说:“不了,我带着糖饼呢。”
队长也没坚持,“那你就先歇着吧,明天一早儿我让我家里那口子来帮你们做午饭。”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已经黑了,院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我,远处传来一阵狗叫,我心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向四周望去,黑糊糊的墙头上好像趴着许多怪物,我赶紧进了屋,关上大门。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一个人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院子里有动静,可也不敢出去看,心里一阵阵发紧。
“嘎吱,嘎吱”,绝对有人在院子里走动!那人轻手轻脚走到窗外停下来,好像在偷听屋里的动静。我害怕极了,哆哆嗦嗦地问了声:“谁?是、是、是谁呀?”
“是我。”我听出来了,是队长。
“我说学生,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还是到我家里睡吧。”
我真想跑出去跟队长走,可是,那似乎很没面子噢,好像我是个胆小鬼似的。再说,外屋还有面粉、猪油和青菜什么的,我不在,万一丢了怎么办呢?于是我壮着胆子答道:“没事,我行。”
队长走了。我还是睡不着,睁眼望着房梁,想起了妈妈,虽然刚刚离开一天,可是十四年来我从没有离开过她啊,两行没出息的眼泪从眼角滴了下来。
“咣当”一声,吓了我一跳。
“咣”!又一声,没错,是外屋传来的!好像什么东西被碰倒了。天哪,有坏人进屋来了!就在外边!
我把头缩进被子,浑身上下忍不住地发抖。我想起了杀害刘文学的地主婆,想起了面目凶残的台湾特务,想起了姥姥故事里的“大马猴”……,我想我是死定了。
我战战兢兢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电筒,但又不敢开,只是在手里握着。心想:他要是进来,我就拿这个跟他拼!
外边好像又没有声音了。
坏人在干嘛?是不是准备等我睡着之后再摸进来杀我呀?所以我不能睡,不能睡,我要坚持!我就这么瞎想着,想着,最后不知啥时候我竟然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到自己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个壮胆的手电筒。啊,没事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一个人也可以睡觉了!真的好高兴。
“学生。”谁又这么叫我?趴窗户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位大嫂。哦,一定是队长夫人来帮我准备午饭了。赶紧跳下炕去开门。大嫂开始刷锅洗盆做准备。我则动手清理带来的菜米油盐。
咦?地上那坛猪油呢?坛子还在,可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我放在别处了?不可能,装油的只有这个瓷坛子啊。
大嫂听了我的“报案”,把坛子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闻了闻,笑着说:“嗨,准是让旁边刘叔家的大黄狗给吃了,你看这大门底下有这么大的缝子。昨天晚上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啊?动静?没,没什么动静。”我没敢承认昨晚的懦弱。
“狗也吃猪油吗?”我问。
“嗨,狗连屎都吃,它有什么不吃的?”大嫂咯咯地笑着说。
倒霉!早知道进来的是条狗而不是什么凶恶地主婆,我出来把狗轰出去不就完了吗?现在可好,油没了,同学们来了吃什么?白水煮西葫芦?我简直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此刻,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很无能。
大嫂拍拍我的头,笑呵呵的说:“没事,不就是猪油让狗吃了吗?我回家再端过来点不就行了?前两天家里刚杀了猪,耗了两大罐油呢。”
我激动地掏出妈妈给我的全部零花钱——三块五毛整,递给大嫂:“那谢谢您了。”
大嫂挥挥手,说:“嗨,怎么这么生分啊?你们不是帮我们收麦子来了吗?一点油算什么?”说着一路小跑地回家取油了。
我心想,你看人家队长夫人,说出话来就是比队长中听,同样的两口子,说话的水平咋就那么大呢?
快到中午了,午饭也准备好了。大嫂忙着在院子里用木板搭个简易饭桌,免得让同学们蹲在地上吃饭。我则忍不住跑到村口迎接同学们。
等啊等啊,终于远处的小路上出现了一面红旗,走在前边的是班主任姚老师,后边是排成一列背着背包、唱着歌的同学们。
我高兴地跳了起来,一个劲的向他们挥手。才分别两天,我怎么觉得好像和他们分别了好长时间似的,此时此刻,我觉得这些同学好亲好亲啊!
我跑过去,拉着姚老师的胳膊,报告说:“老师,您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
然后……然后……我做了件至今还感到害臊的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哭了。
那年,我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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