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丫头

作者: 泰山晓月 | 来源:发表于2016-12-05 19:25 被阅读0次

    姐在村里一直比我名气大,人前人后村里人总是这样介绍我:驼丫头她妹子。是的,姐背上有个胎带的大驼包,从小到大,姐一直被村里人唤作“驼丫头”,哪怕姐如今已两宾斑白,六十有余。

    驼丫头和我是同母异父的姐俩儿,我身条匀称,眉清目秀,可是在娘眼里却抵不过黄毛、暴眼、突嘴巴的驼丫头。

    嫁给胖子后我才知道一个村里人共知的秘密:娘的第一个男人,也就是驼丫头的爹是下放知青,当年安排在姥爷家搭伙,一来二去和娘传了情。婚事办得简单利落,也就是村里乡亲凑热闹,吃了顿饭,然后把两个铺盖卷到了一处,娘甚至都没见上公婆一面。村里人都眼羡姥爷得了个白白净净、又识文断字的上门女婿。可婚后不久,娘的这第一个男人竟一声不响地走了,甚至不知道娘当时已怀了驼丫头。从此,驼丫头的爹就再没有露过面,村里人都说那黑心的是回了四川。娘也算是个心气硬的人,人前愣是没掉一滴泪,但任凭姥姥、姥爷们如何劝说硬是挺着把驼丫头给生了下来。

    驼丫头十岁时,娘嫁给了爹,生下了我。但驼丫头却一直是娘的心尖尖,走到哪儿含到哪儿,娘怕那些不懂事的毛孩子欺负驼丫头,怕她受委屈。也因此驼丫头没有进过一天学堂。

    爹过世得早,娘一人拉扯大了我和驼丫头两个。虽说驼丫头有娘疼着、宠着,但到底是乡下娃,家里家外驼丫头也没闲着。我二十一岁那年,娘给我招了个上门女婿——同村的胖子,虽说家境穷点,但人倒也算是忠厚。

    我添宝儿那年,娘中风瘫在了床上。我和胖子除了家里的十来亩地要操持,还在村里的厂子里赶工,家里的一大摊子一下子全落在了驼丫头身上。娘过世的那一年,驼丫头三十五,我二十五。我一直记得娘临终前拉着我和胖子的手,深深地瞅着驼丫头时的情景,眼里有留恋和不舍、更有隐隐的担忧。娘是不放心,怕她走后我和胖子亏待了驼丫头。

    宝儿跟驼丫头一直比跟我这个娘亲。也难怪,我除了怀胎十月生下他,没心没肺地奶了他几个月,几乎没烦过神。倒是驼丫头喂他吃,帮他穿,带他睡,村前村后背着他到处转悠。

    宝儿五岁时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家围在桌上吃钣,宝儿无意中冒了句:“我姨妈要卖甘蔗!”我和胖子征征地望着驼丫头,驼丫头才吞吞吐吐地说:“宝儿大了,家里也没什么事,我想在村口摆个摊子,卖卖甘蔗,不要什么本钱……”。胖子打断驼丫头的话,“不要紧,我明天就去扛两捆回来,卖不掉的就给我宝儿当零嘴”。驼丫头的兴奋劲马上来了,“不要的,不要的,我带宝儿拉板车自己去,一开始少弄点。”晚饭后我丢了二十块钱给驼丫头。

    第二天,驼丫头的甘蔗摊就支起来了,还带卖茶叶蛋。

    村头捡破烂的黑毛是个外来户,具体是哪一年月来的大家都记不太清了。因为黑毛早出晚归,所以村里人是很长时间以后才发现,村头高奶奶死后一直荒废着的毛草棚里有个灰头土脸的高个男人每天晚上都去那儿歇脚。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我和胖子尽顾着挣钱也没管村子里的闲言碎语,若不是我和屋东头刘嫂子的一句闲话,恐怕还要被蒙在鼓里不知多长时间。

    农闲,厂子也没事做,我和刘嫂子各自在屋头晾衣服。我边抖着衣角边说:“咦,最近总能看到村头的黑毛,他不出去捡破烂啦?”

    “他不出去也好,能帮帮驼丫头”。

    我疑惑地望着刘嫂。

    刘嫂劝我说:“宝儿渐渐大了,马上就要上学了吧?驼丫头也要给她找个盼头,也减轻你的负担”。

    从驼丫头口中我得知,黑毛是江西的,家里发大水,人财两空,一路逃荒来的,看这里的人不欺生,就住下了。驼丫头摆摊的事也是他出的主意,摊子支起来以后他就没出去捡破烂了,就帮着出摊、收摊,驼丫头回来烧饭的时候他就帮着照看摊子,当然他的一日三餐也是驼丫头背着我们给解决的。

    考虑到时间长了,村里的闲话不好听,我和胖子合计了一下,叫驼丫头把黑皮给接到家里来住,又给了二百块钱给他们做本,让把小摊子好好捣持捣持。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成了“家”的驼丫头嗓门也清亮了,背看着也没先前那么驼了。更叫人意外的是黑皮,脸洗净了,胡子刮了,一头鬃毛也铰了,再弄上一身胖子穿过的半新衣服往身上一套,嘿!怪俊俏的大老爷们儿。

    村里的厂渐渐兴旺起来,宝儿也上小学了,驼丫头的小摊也渐渐经营成了流动的小卖部,冰棍、香烟、时令果蔬,一应俱全。生意的好坏从黑皮的穿戴上明显地反映出来,驼丫头是个会疼男人的女人。光鲜起来的黑皮和厂子的小娘们儿打得火热,不着调地开着浑素玩笑,驼丫头却单纯地认为自己男人是块做生意的料——喜纳。

    那几天吃饭一直没见黑皮,我也没太在意,只当是到城里进货去了。直到村里人背地里议论:好些天没见黑皮了,驼丫头也蔫了一大截。我才觉察出不对味儿。

    晚饭后,驼丫头在灶台上洗碗,我在灶口着火烧洗澡水。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黑皮进货有好几天了吧?”驼丫头愣了愣,手上速度逐渐慢下来,泪珠子扑腾扑腾地往下掉,后来索性丢了碗,做在地上嚎淘大哭起来。长这么大,我没见驼丫头那么哭过,心也跟着犯酸。倒是胖子过来劝道:“姐啊,怎么回事啊?你倒是说呀!”

    驼丫头几年的血汗钱被黑皮席卷一空,连几套象样的衣服也带走了。

    驼丫头的小摊还在摆,但少了个搭手的,生意一下子繁乱起来,顾不过来的时候驼丫头主动断了几门货,只卖些水煮花生、苞谷等季节性茶点。

    黑皮回来是在一年多后,背着个大口袋,踏着双没有后跟、烂旧的皮鞋,在门前稻场上小心翼翼地向屋里瞄,我和胖子还没反映过来,驼丫头就从屋里冲出来,一边撕扯,一边哭骂:“你个天杀的,剐千刀,你回来做什么,你害我害得还不苦啊!”黑皮象是准备好的,不遮不挡,一推三晃。待驼丫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累了,就陪着坐在稻场上抹眼泪。

    我和胖子曾经恨不能把黑皮生吞活剥,当年这个没良心的不仅卷走了驼丫头的全部家当,还浑水摸鱼地卷走了我和胖子的部分家底,怕驼丫头心里难过,在外人面前没敢多声张。私下里我们想过要把这个没人性的杂种暴打一顿,然后驱逐出门,永世不得跨入村子一步。但当黑瘦、干瘪得不成人形的黑皮和驼丫头惺惺相惜地坐在稻场上抹泪时,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黑皮又住了进来,驼丫头和小摊又渐渐丰腴起来。

    宝儿上初中了,驼丫头待他却仍如三岁的孩子。

    驼丫头是喜欢孩子的,但她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我常想:如果驼丫头他们有个孩子,也许黑皮不会三翻五次地离家出走。

    最长的一次,黑皮在外游荡了三年,驼丫头似乎也给闹疲了,摊照摆,人照做,没有一丝扭捏,以至于黑皮回来好长时间了,我们却一直没发现。驼丫头饭量不大,但那段时间味口却出奇地好,每顿饭总要添两到三次,当我觉出倪端,尾随着驼丫头来到屋山头时才知道黑皮又回来了。

    那是冬天,屋山头的窜风冷馊馊的,黑皮蹲在地上,低头扒拉着饭,驼丫头就半含着已经很驼的背在一旁望着。看到我,驼丫头先是吃惊,转而一脸羞愧,手无措地在胸前的围裙上抹了又抹。我无语泪先流,姐姐啊,如果一个这么伤害你的男人还引不起你的恨,我又怎么会吝啬那一口饭呢?

    如今,驼丫头老了,也更驼了,她那不争气的男人——黑皮,头发白了,腰板也不挺直了,也好,这样才象一对夫妻,黑皮已有十多年没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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