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了,我感觉自己的屁股上已经长了毛,像是伸出来的什么东西的爪子,也像是就要融进这个黑色的金属里。
咖啡厅的窗外在这一个小时内下起了雨,我能看到的二百米,街道对面的旅馆,卖糕点的小店,支着棚子卖花的摊都湿漉漉的。除了我不知道它们具体被湿气浸泡了多久,我还不知道二百米外是不是也是如此,因为我看不到。
我看不到她已经一年多了,这将会是我们这一年多来第一次见面,也应该是最后一次。她当初走的时候我还记得,她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把属于她的东西都带走了,化妆品,毛绒玩具,书,猫,和压在我枕头底下的两条黑色蕾丝内裤。我还记得她问我为什么要藏她内裤的时候,整张脸上全是厌恶,她随后说了很多话我都没听清,她说话很快尤其是生气的时候,尤其是生我气的时候。我们经常吵架,她会扔各种东西,在那一瞬间变成一个大力士,如果她的胳膊够长,我相信她能把地球扔出太阳系。
可能就是因为吵架,其实我也忘了,绳子都烧完了,还要什么导火索呢。但是她走后我很焦虑,我蹲在厕所的马桶上拉着屎,不管怎么用力肠道里的那些垃圾都挤不出来,我感觉自己好像在挤地铁,而我也永远都是高峰期那永远上不去的那一个。我没有得便秘一类的病,因为我见不得那些溃烂的废物在我肚子里聚积,膨胀成一个球然后又变得和食物一样,那就是可能因为我已经四五天没吃东西了。
我太饿了,但是我就坐在马桶上,看着自己褪了一半的裤子,又想起了她,想起了我们在一起这几年我都是这样褪下了她的裤子,多少次我也记不得了。开始你会觉得这像是上天给你的一片矿洞,到后来你会发现这一切变得和拉屎一样自然又并不在意,直到我实在没什么可挖的了,也拉不出来了。
我提上了裤子,去了楼下的一间淮南牛肉汤店,这个严寒的北方有一家暖心的南方牛肉汤店恰好就在我出租房的楼下,并且它一直在那儿好多年了,这让我感动得想哭。但是当老板娘把那晚带着热气的牛肉汤端上来的时候,她竟然拿了两个勺子,可是我只有一张嘴,我哭了出来,告诉她,我他妈分手了。她哆哆嗦嗦把勺子拿了回去,然后我看着碗里滚烫的气泡,都是一对一对的,甚至连汤里的牛肉片,都像是一对翅膀的花蝴蝶。我拿筷子夹了起来,那双筷子为什么是两根,我感觉它也在嘲讽我,我扔下了筷子,走了出去,坐在马路牙子上,点上了一根烟,一根烟,让我冷静了下来。虽然还是饿,但是我好歹冷静了下来。
看着一根根隔的很远直立着的路灯,发着互相并无法交叉的光,眼泪又憋了回去,这个世界上没那么多所以然,可能我就是太饿了,我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转眼就安慰了一年多。
她当时走的时候可能是太生气了,随手就拿走了我的日记本,我相信她是准备扔掉的,只是还没来得及,也可能是我隔三差五的联系她,多次表达着那个日记本像是我的灵魂,没有它我可能会死,她才会一直保存着。也可能是想亲眼看着我死在那本日记本面前,于是她提出见面还我,并到此为止。
前一天晚上我喝了很多牛肉汤,一碗接着一碗,我只是不想让她看到一年来我瘦了,不想让她觉得我是因为她才瘦的,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逼,我有控制自己脂肪的能力,就和她可以说走就走,这谁也拦不了,好像这都是大自然算计好的馈赠。
2
她没有如期而至,彷佛刻意拉长了到此为止。
我侧着头看着窗外不停打包卖糕点的老板娘,不知道她一天可以卖出去多少块蛋糕,也不知道那些买过蛋糕的客人们会不会吃出一只死苍蝇,只是人们还是络绎不绝,就像是为了完成什么仪式,其实吃一块蛋糕和不吃一块蛋糕,都不能延长生命如期而至的到此为止,不是吗,做什么都不能,抿一口咖啡,因为杯子的大小和服务员吵一架,走出去买一盆花,或者去旅馆打一炮,都不能。我突然就陷入了失落,希望她永远不会到,咖啡厅打烊,咖啡厅倒闭,咖啡厅拆掉建成一片坟墓,她都不会到。
“为什么选咖啡厅?”
“什么?”
我扭回了头,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款棉衣坐了下来,衣服太大,在那个椅子上左右都挤不进去,她拉开了拉链,一切就好了,我也多想有那么一个拉链。
“为什么不是牛肉汤?”
“我不喜欢了。”
“哦?”
“我一年没吃过牛肉汤了。现在闻到都觉得腥,你还喜欢喝?”
她把头发往后捋了捋,整个额头都露了出来,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变,嘴巴一动嘴角的痣还是会往上爬,尽管我们在一起的是通常都是往下掉的。
“没意义了,你总是骗自己。”
“我是问你还喜欢喝牛肉汤吗?”
“我知道你在问什么。”
“胡依依。”
“挺好的。”
如果一个很久不见的女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说了这句话,通常就可以结账走人了,因为这是我根本不想理你的最完美的对白,如果不是那本日记我觉得我也可以走了,并且告诉她,有排着长队的姑娘在撅着屁股等着我,在这个县城的大街小巷,像散布在角落里的野狗一般的多,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真他妈该走了,因为我又要哭了。
“你好像瘦了。”
“你说哪里?”
“脸。”
“你现在说话倒是简洁了。”
“我换了份工作。”
“做什么去了?”
“什么也不用做,都有。”
我假装抿了一口咖啡,还故意把嘴唇嵌在刚才抿过的印子上,这种重叠感让我很心安,因为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熟悉感了。这间咖啡厅我从来没来过,为了不让她觉得我只会喝八块一碗的牛肉汤,还要免费加汤,我才选了这家咖啡厅,但是她的话让我觉得这好像不是咖啡的问题。
我盯着她仔细看了会,她的眼睛变得很大,她好像是割了双眼皮,开了眼角,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他能给你那些吗?”
“你果然是这个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又抿了一口咖啡。
“你杯子里什么都没了。”
“有。”
“你自己看看,你上一口就喝没了。”
“我是刚刚喝没。”
“傻逼。”
“你回来了。”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我们好像就只会吵架。”
“所以我离开了你,是我离开了你!”
“然后呢?”
“别再纠缠我了。”
她显然生气了,站了起来,转身走向了隔壁空位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后往外看着什么,我也扭头看着窗外。雨下大了,蛋糕店的老板娘还在打包着那些永远都卖不完的糕点,永远都卖不完,她不累吗。
胡依依面前的桌子和手里什么都没有,我才发现我没有给她点什么喝的。我招呼服务员来一杯卡布奇诺,然后走过去坐到她的对面。
“我不喝卡布奇诺。”
“我给自己点的。”
“快点结束吧。”
“是啊,快点结束吧。”
3
我没有提那本日记,我怕她一下子拍到桌子上,这一切就真的结束了,也许那个时候我想冲出去再买一包糕点,老板娘会遗憾的告诉我卖完了,永远都不会卖完的糕点卖完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操蛋。
看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生气的样子胀地像一只金鱼,于是我说。
“你为什么把自己搞成一只鸡?”
“你傻逼吧。”
我激怒了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她那双眼睛让我很害怕,而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式可能就是攻击了。服务员上来了两杯卡布奇诺,我们面前的桌子上一人一杯,可我明明是要了一杯,但我没有功夫和他吵架,他也没功夫理我,他偷瞄着我眼前的这个女人。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说。
“我睡觉不脱裤子的,一年了。”
“那又怎么样。”
“我会想你。”
“想吧,我拦不住你。”
“你可以跟我回去。”
“回哪?”她拿起了卡布奇诺喝了一口,我看着很烫,她还是喝了一口,“沙发是靠着东边的墙还是西边的墙?有什么意义。卧室里放一张一米八的床?塞得下吗!”
她吵吵闹闹的样子还是很熟悉的,并且她喝了一口咖啡,咕噜就喝了下去。
“我把沙发横过来了。”
“算了。”
她准备掏自己的背包,我的嗓子眼里像是灌进了火,烧得我的舌根打了结,我鼓足了底气迸开了那个结。
“胡依依。”
她还是掏了出来,我的日记本被拍在了桌子上,它看着两只杯子,一定也觉得很孤独,但希望它看到了我会觉得温暖吧,我看了看她,说。
“你什么时候走?”
“到此为止吧。”
她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
“胡依依,日记你看了吗?”
“看了。”
“你觉得写的怎么样?”
“无聊。”
“骂我一句吧?”
“什么?”
“我昨晚喝了六碗牛肉汤,我一年来瘦了二十斤,我拉不出屎来,我没办法。”
她又走回来,弯下腰凑着头对着我说了一句。
“傻逼。”
她的头发丝很长,耷拉到我的杯子里,搅起了一个孤单的气泡。然后就走掉了,彻底走掉了,头也没回的走掉了。出了咖啡厅的门,她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而我以为那辆车是买糕点的,我以为全世界路过这个路口的人都是买糕点的。
轿车开走了,离开了我因为暗下来的天色而缩短的视野。那本日记本很厚,我整整写了几年,从我们的相识直到一年前的到此为止,上面有一个小系绳,我解开了,才发现,她应该是没看。
另一条黑色的蕾丝内裤就夹在中间的纸页里。
她终于还是没看,那些不值一提的不值一提。
我站起来叫过了刚才的服务员,说。
“那女的好看吗?”
“好看。”
“这个可以免单吗?”我拽出了日记本里的那条黑色的蕾丝内裤。
“我操。”
我把日记本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走出了咖啡厅,我喝了两杯卡布奇诺,一杯十八,外加多点了一杯,一共五十四,我没花钱,这很让人兴奋。
于是我有钱可以来一包买一斤送一斤小蛋糕了。我走到了柜台前面,老板娘给我称了两斤,挤起了一个满是油脂的笑。
“真巧,最后两斤了。”
“真的有卖完的时候吗?”
“每天都卖完。”她收拾着碎渣的蛋糕盘,“你很幸运,再晚一会就没了。”
“是吗?”
我转过身,看着亮起来的路灯,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蛋糕,塞进了嘴里。我用力一咬,蛋糕就攒在了一起,突然牙疼起来,我从来没有牙疼过,我又咬了一口,确实像针扎一般。
我也好像好久没有刷牙了。
妈的,这个世界好像有太多好像了,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一股牛肉汤味,我好像饿了,不,我真的饿了。
我走了过去,我要喝碗牛肉汤,一碗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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