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Lance Asper
戈叔：
你窝在心里的那些话，我当然知晓。不过，看你愿意自己说出来，还是很替你开心。
上次苦老师来家吃饭，他说我们俩是在把自己一点一点掏给对方看。写得越久，越觉得他说得很对。
离心最近的话，常常是不容易讲出口的。也许是因为没有好的时机、好的对象，也许是因为它们太过抽象，如果不是要写下来，也没机会想应该如何表达。
可以说，借着写信这件事，我们看到了更真实的自我，也看到了更真实的对方。
昨天的信里，你跟我讲了你的人生观：坦然接受这个世界的荒谬，但又绝不投降。
这是从最深的地方掏出的最真的话。我读得特别感动，你写完信的时候一定长出了一口气，感到很轻松吧。
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不自信，觉得写得很差，总是羞于承认对文字的热爱。
直到那天跟渺渺聊天，她说出了笼在我心头的话：
写东西最开心的事情，不是有很多读者，或者被别人喜欢，而是因为写出了自己非常想写的东西。就算没有一个人能get到，也没有关系。
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在那个时刻之前，并不明白这个念头是如此重要，如此值得坚信。想通这个，马上就多了一点点对于文字的信心呢。
真是有趣，渺渺说的是不需要共鸣，我却偏偏从中找到了共鸣。
人是期待理解的动物，所以廖一梅那句话能够流传：
“遇见爱，遇见性都不稀奇，最难的是遇见了解。”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就像你昨天的信，其实是把我当作一个倾诉对象，鼓起勇气去整理了自己。只不过，恰好我可以懂。
文字很奇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很奇妙，兜兜转转，总有遇见知音的可能。
还记得吗？在写给你的第7天的信里，我说，我的人生观是丧而积极。跟你算是殊途同归吧。但我也是读完你的信，才发现我们的精神底色竟如此相近。
戈叔，我也是最近才看清自己的真实想法的。
去年末，我妈妈急病去世。我们感情淡漠，二十多年没有怎么说过话，对彼此几乎一无所知。这一直是我心中的硬结。
在过去的人生中，我有一半的时间被抑郁困扰，一个人死扛，很艰难。后来遇到你，渐渐好一些，才敢渴望着未来有一天能跟她和解。可是，她去世了。
我说不好那种感觉。就像握紧的拳头，蓄满了力，却只能砸向虚空。就像攒了半生的话，心撑到快到胀裂，如鲠在喉，却再无吐出的可能。
开始的时候，愤怒是多过悲伤的。那么多年，她对我不管不问，也不肯看到我遥远怯懦的挥手。我还没有决定原谅她，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走。
后来，在ICU见到她。一眼，便知是永别。想着也许她能听见，该说一些恰当的话，却只是哭。
探望时间结束，医生来赶，有句话终于脱口而出。我一直都在努力把它深藏，并不自知。但是，在那个诀别的时刻，它跳出重围，唤醒了我。
“妈，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你也别生我的气。”
回北京的路上，我想起了小梅跟我说过的话。
特别普通的一顿晚饭，我们正埋头吃着，她突然停下来，跟我说：你不要嫌我烦，有很多道理，只有年纪大一点才能明白。
往常这种时候，我都会笑她。每当大人们说起这样的话，我们都会笑，因为觉得没用。
但是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笑。
我问她：为什么大人们总爱说这句话？
小梅想了一会儿，说：是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吧。比方说我是老师，我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学生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你们就是不信，总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发现。哎，你下次去讲台上看看嘛。
我忘了有没有去试。
只记得给妈守灵的夜里，妹妹说起过去的事，很多都与我无关，但大家一起开心地笑了。
还记得那几天我们莫名其妙大吵了一架，你红着眼睛，很气，却回头握住了我的手。
我感觉自己懂了小梅的话。
死别像是一条河，你渡过了它，就会变得不同。
在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条这样的河。我们每一次渡河，都会丢失一些东西，得到另一些东西。要到了对岸，才会醒悟。
永远带着遗憾，永远有点希望，永远来不及准备。
于是，我决定换一个角度去看待生命。
妈妈过世后，有久不联系的朋友问我近况，我说：
我现在渐渐知道了，人生就是这样，回首过去尽是遗憾，但是看看当下，又时常觉得幸福。
这便是我的丧而积极。
世界是荒谬的，在生死这样的大事上尚且如此，小的遗憾数也数不清。
好在，我们都不肯被它击败。那就做一对小战友吧。
我也不必总在山顶等你，陪你一起推推石头就很好。
很高兴遇见你，遇见了解。
前半句很俗气，后半句很稀奇。都很真心。
阿心
6月29日
阿心与戈叔的一年之约，为你而写的365封信。
公众号：不如写信
（谢谢你来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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