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那家餐厅你别去

曾经，我给父亲说过这样的话——

人若是要诉起苦来，哪有完的？

父亲这辈子，给我的印象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强撑”，这里的“强撑”万不是贬义。

今年是父亲的本命年，小算一下，48岁了，这意味着什么？年过半百，人生这条路已经走去了一半。这些年里，父亲是怎样走过来的，作为子女的我们一切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并不顺风，吃了太多的苦，遭受的磨难也太多。

从我的记忆里搜索，八岁以前，跟父亲的关系是极其陌生的，要不是婆婆打住玩游戏的我，指着这个男人叫爸爸，否则也不会对这个算起是未曾谋面的人产生印象。那年，我八岁，是生母和这个苦难多灾的世界告别的时刻，一九九九年。母亲走得早，在农村里的大多数人眼里是讨不了半分同情可怜的。背后议论纷纷，这家的小孩真是颗煞星，这么小就克死母亲了，真是造孽哦！他们深信迷信，求神拜佛是逢年过节必不可缺的，有信念是好，但过于固执以至于变成了诋毁人之间的武器，也是太可悲和不该的。

年长后的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才有属于自我的感受。那年以前，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母亲给予了自己什么样的爱？可能在我绵绵入睡时踢翻被子，她给守着又盖在身子上的事都不知道，或许熟睡中察觉到某些，如今也是没有那些记忆了。人可悲的就是这里，别人对你的好，你不知道，却认为也就未曾付出过，这样的人令人讨厌、不愿接近，但是确实不知晓，也怨不了谁。所以，这些年过来，我内心深感痛苦的便是这里了，只知道母亲赠给了我生命，让我可以看看这个世界，而母亲对我付出的全然不懂，生育之情于每个人断不可以忘记。母亲走的第二年，年轻的父亲再婚了，没有操办酒席，也没有请亲人和朋友围坐一桌吃上一顿，简之再简，仅仅扯上一张结婚证，便确立了关系。由于后母的前任是在事业单位上班，碍于面子，她是生生地把离婚索讨来的二万块钱作为抵金送父亲进入一家差不多少的单位上班，让其告别了起早贪黑、递砖抗铁的务工生活。从那年起，我们兄弟俩才正式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才开始对彼此了解熟识。也是那时起，父亲是如何为一个家庭付出的，我们才知道，才铭记。

看着父亲辛苦了这么些年，我和弟弟也随之长大成人。高三那年，我的成绩一差再差，最后的高考成绩也只有300多分，突然找不到人生的方向了，感觉四周都是路，却不知道哪一条适合自己，也不知道哪一条可能好一点。这一次，我遂了父亲的意见，选择了和他工作单位相关的专业。学校是离老家车程三小时多一点的成都，不远也不近，太远恐怕彼此太多牵挂，太近也失去了起初的向往，也许我人生的转折就是这时候开始的吧。

大学生涯一闪即逝，来到了每个人都要面临的就业问题了。幸运的，作为学校推荐的实习单位将我和五六个同学一起给招用了，那才是我开始真正地不再向家里要一分钱的时候，从起初三个月，每月1500，吃住不管，再到后来的2700，吃不包，管住。年轻人刚开始上班觉得一切都好新鲜，那时我们是住在学校的，赶到公司，要不迟到就得早上六点半起床洗漱，可不论外边下着多大的雨，刮着多大的风，闹铃一响就得着衣了。清早的温度令每个人都难以适应，一些皮肤好的女生，整个脸蛋都变得红彤彤的，好看，也令人好生心疼。

人们常问，是什么改变了一个人？答案十分简单，时间。

刚上班的时候，我们一同打团的人儿去到公司，都是门没有打开，然后等上半小时才有人来，进去再打扫一下办公桌，整理一下书籍文件之类的。随之后来，则相反了，开始迟到，且经常这样，从等开门，变成门儿大开着等我们进。这见证了一个现象，时间是一支惰性药剂，本性里存在惰性，再怎么掩藏，也有揭露的一天，而本性里勤奋的人，万不可担心。

这个公司的规模并不庞大，换言可以说还很简小，全部的工作人员加起来，15个左右，两个总经理，一正一副，一个技术部经理，一个市场部经理，一个管财务出纳的，加之我们基层员工了，反正，公司不大，有什么职位就给安上一个称谓了。公司大不大，不仅可以从人数上预见，再则从面积上也可看出，稍想一下，共有八个大小不一的房间组合起来，化为数字大约在180平米左右。刚去的那段时间，相关部门还给我们进行技术以及业务上的培训，过后才正式伏案工作。工作的具体内容，主要是整理资料和打写标书，其中值得人来思索的东西，这里可以说说。

首先，这家公司属于私营小企业，公司主要的收入来源，以依靠竞标成功后，持低于报价的产品来赚取其中的差价。我们为了要达到招标要求，都以此为基础，把产品的各项指标略高于基本要求来写，里面当然是有学问的，例如，对方需要一台电脑，在满足这台电脑的配置情况下，尽量价格从优，甚至不拿原厂生产的，但在我们口里旧的也是新的。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没有职业道德，我只想说的是，诸如此类的事件比比皆是，这也是如类企业的共态，说不准，有的人哪天开开心心地抱个新的大电视机回家，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坏了，拿给行家看，才发现其中很多零件都是别人用剩下的。关于竞标最可怕的事情是——想必大多数人都知道，开标是必须满足至少有三家公司参加才能正常进行，否则就得停标，面对这样的情况，公司一般都会再找其他另外两到三家的公司来帮忙，用它们的业绩和资质来做另外几本标书，标书自然是我们来做，我们就会将其他公司的资质略微降低，将报价给提高，只要标书不会被废都好，然后专家评标自然会选择本公司的标了。另外，我们工作还涉及到出差，出差主要做的事情分为两个，一个跟标书相关，购买标书和投标竞标；二个是和设备相关，新装设备和维护设备，这也属于运维方面。工作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了。这里面可见一个行业的状态和操守了吧，其实我们没必要鄙弃什么，也没必要奢望改变什么，这仅仅是诸如此类的行业共识了。

工作上，对于一个项目该如何去运作，都得听大老板的，小点的领导，不会太过要求你做什么，只会告诉你，这里不对，须得纠正，这里还行，就这样吧，然后除了推辞责任，就是选择什么方式去推辞，千篇一律的事。当然受罪的永远只是最底层的工作人员了，挨骂受委屈这样的家常便饭你可要受得起，人在屋檐下，就别仰起头，不然挨整都不知什么情况的。印象深刻的，有一次，从早晨的上班时间开始，就接到一个标书任务，我们全都放下手头的事写标书了，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八点，才算写好，这期间除去用餐时间，当天都是通宵加班，后来虽然算是写好了，但还得反复检查，到修改好之后你不敢想象已经是第三天凌晨3点了，才开始去打印和装订标书，成书之后还要赶去投标。连续工作如此之久，给人的感觉是什么知道吗？脑袋一片茫然，若是有人站在我面前问一个问题，就说上好几遍，半天都会反应不过来，剧烈的绞痛像一个中风的人一样，被剥夺了思维般恐怖。这就是拼命，不要命的人也真令人折服。关于领导说的话，只有遵从，指东就绝不朝西。

工作中，也会有我们私下的空间，这里主要是指午餐时间。你听多背后论人的话，也就习以为常了，在你眼里，一个挺好的人，拿在别人嘴里就坏得不行，好像一个私密侦探调查过，说的头头有据，那娓娓道来的话语，都可集册成书。这样的人，通常有个共病，当着一个人说你好，背着一个人说你坏。生活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耳濡目染，着实令人担忧，浮乱的社会，躁动的人心，在我们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置身事外，看清本质。所以，只有孤独的时候，人才最干净。而人以群居，不与人交道，又难以生存，其中的拉扯，也正是我们感觉生活是多么烦躁的原因。

每个人大概也会面临失业这事吧！失去第一份工作的真实原因，是由于工作上的问题被辞退，碍于面子，当着亲朋是说，不想做了，没有意义和上进的空间而自主辞去的。内心里，讲真的，那样的自己也够虚伪的，那般说，仅是让人好受一点，仔细想，也仅仅是想让在乎我的人好受一些，自己却是更加痛苦了。

失业的日子里，整个人忧郁寡欢的，没有生活来源，每天无所事事，将攒有的积蓄全都拿来上网、喝酒了，当时迷上了一款网络游戏，可以通宵达旦玩LOL，在游戏的世界里杀掉对方的英雄时，内心一阵充实和满足，游戏打完了，再徒步走回出租房，感受冷风拂面的凉爽，不提多舒服，如此一来，半个月后，身上的钱便所剩无几了。可能很多人会问我，放着那么多工作不找，败家玩意儿就知道泡在网吧？期间，我去找过工作，不是以不合适被推辞，要不然就是我看不上的理由耽搁下去。直到后来确实没钱了，便去努力找工作了。

人都会有幸运的时候，那时候，遇见了一个对我人生观改变特别大的一个人。

那份工作是做IT产品销售的，包括各类电子以及网络安全产品。我素来不喜欢穿西服，和皮鞋，可工作性质要求，必须至少白衬衣加皮鞋的装束。第一次和李哥见面是在一个小区门口，当时我第一眼看见他，便觉得此人很有品味，短浅整齐的黑发，一付亮边眼镜，中等身高，与我170左右的人相差不多，一身洁净的西服着装。我们简单地打了一下招呼，便拦下一辆的士，上车后他对我说，以后呢，你要穿上皮鞋，哪怕休闲一点的也行，再穿件白衬衣吧！当时我只有当个哑巴，听完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带我去参加朋友的聚会，想必是考验我与人交流的能力。那晚，我先和他以及他的一个朋友一起吃饭，吃的什么，已经记不起来，说来定是我鲜以吃到的菜品了，但桌上喝了多少酒，异常清楚，少说有20杯梅子酒，3瓶啤酒，会喝酒的人都知道梅子酒这东西，前三十分钟跟没事一样，过了那个时间，醉意凶猛，只是这样的话还好，吃完饭跟着他去见其他朋友，就在饭店不远的KTV里，那才是展示实力的时候，跟十多个人每人喝了至少三杯啤酒，有的还单喝了，可见我喝的真不少了。可到了最后，李哥只说了一句话，也正是这句话，我便由衷的佩服和尊敬这个人。他说，你知道吗？今晚你这酒算是白喝了，我问了他们都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诧异和后觉的表情布满了我整张脸。是啊！这样的我，还谈做什么销售啊！连名字都没让别人记住，那下次见面，不还是相当于陌生人，得重新介绍吗？这件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给我的人生上狠狠地上了一课。那晚喝酒的最后的结局是，我和李哥打了个招呼，说我确实受不了了，便打的准备回家。上了车的我，说了目的地，便问了价格，忘记了到底是60还是30了，给了钱就闭上了眼睛，还没到小区里（那时租的住处在一个小区里，车子是可以开到楼房下的），我便叫师傅停在路口，这是我人生里也不可能忘记的情景。车未停住，我就打开门，一头栽倒在旁边的树围里，再缓缓蹲起来，就在那里吐，眼泪刺痛目眶，强忍不让掉出来，脑袋疼痛不已。而，周围是一群看客，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场景渲染的气氛十分热烈。

第二晚，最后的结局也是如此。

最后，那份工作也没做了，原因就不说了。其后也做了很多份工作，网络维护、酒店接待、会计软件销售推广等。直到14年12月份，一个机会，我回到了家乡，做一款电子产品的售后服务，到各地市县州进行设备的安装调试。工作很自由，公司在这边也是处于起步状态，开发市场也是刚招聘的人进来负责，所以一切尺度都放得宽，闲的时候，懒得像只晒太阳的小猫，忙的时候，累得像快没命的老水牛。再到后来，由于一些个人原因，也没有继续做下去了。面临二度失业的我，开始在想是不是完全没有能力去做好一份工作了，哪怕再简单也做不好了？这对个人的自信心有极大的摧毁，有时候甚至感觉身上背上了一座山，压得快喘不过气来，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听见焦虑钻心的撕裂声，异常清脆。

我又想，下一份工作到底能做什么呢？如果去一家餐厅上班，做一个身穿工作服，腰部系上褐红色的围裙，胸前别上一个00多少号代表你名字的小牌，再随时说着，谢谢，请慢用，欢迎下次光临等的服务生，然后站在旁边，看着顾客们有说有笑，看着菜肴的香味从他们咀嚼的嘴缝里飘逸出来，看着有钱人买单，从皮夹里哗啦啦甩出红眼的百元大钞，或者将银行卡潇洒地一扔，完毕走人。那时的我会作何感想？

每个人都在乎尊严，都想做一份轻松的工作，既来钱又来得快和多。如果自身条件不允许，那么大多数人的想法是肮脏的。我们应当做一份体面地工作，无论工作怎样，只要不损坏他人利益，不违法，不违背良心，都是可以的。如果你觉得你那份工作，工资低，在服务别人算是低贱，那大可不干，再等着死神眷顾你。其实，只要实实在在，堂堂正正做人做事，没有人看不起你。

若是你真的在一家餐厅做了服务员，刚巧得知你父亲正要去这里吃饭，你会打电话告诉他吗？

爸，那家餐厅你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