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丁香》第七章 土地

作者: 李郝成 | 来源:发表于2023-10-15 13:12 被阅读0次

  丁香脚步轻快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清爽的晨风吹过她身体的时候,她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顿觉精神百倍。

    不一会儿,她便来到了村口。从这里向东看,可以看见不远处盘桓在两山峡谷间的黄河。

  这小姑娘不懂“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种高大空泛的话,却很喜欢这条河,看见这条河就想笑:

  ——因为河边可以种南瓜、西瓜、甜瓜、甘薯,洋芋,结出的果实又大又甜又紧实!

  这当然是真的。因为河畔的泥土都是上游冲刷下来的富含腐殖质的有机土,种出的粮食怎么可能不可口呢?

  “香!”

  丁香听见有人喊自己,转过了身。

  喊自己的是群林叔。

  群林扛着锄头,从半坡军贤家的窑顶快步走到香的面前,撇了眼断崖,柔声说:“香,你这么早来这里干什么?”

  丁香掏出口袋里的五十块钱,伸到群林叔眼前,甜笑说:“叔,我去安河赶集!”

  群林又撇了眼足有十几米高,下边生着杂草乱石的断崖,伸出宽大粗糙的手摸了摸香的头,说:“噢,那赶紧走,过一会天就热了!”

  “你有什么难事就给叔说,叔只要有能力就一定会帮的!你已经十四了,再忍几年就结婚了,千万不要做傻事。”

  丁香咬着嘴唇说:“叔!我知道了!”

  群林掏出五块钱,说:“香,我给你五块钱,你赶紧到芙蓉坐车吧!”

  丁香背起手,强忍着眼泪说:“我不要!我爸还欠你三千哩!”

  群林说:“快拿上!”

  “叔,我不要!”

  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你若站在她面前,就会看见她美丽的脸上已流满泪水。

  她抱住双腿,头枕在膝盖上哭泣起来。

  芙蓉、斜儿坡、书贝、南岭、拐子塬,前董台。路很长,可丁香一点也不累!路上有晨起劳作的农民、烟雾蒙蒙的远山、青翠的果林,碧绿的田野。到枣林子的时候,丁香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坐到地畔上的苹果园里休息。

  大路上男人们骑着摩托车载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婆姨赶集、一个个发丝灰白、步履轻健的老妇挎着鸡蛋小菜去小镇集市上卖、农民们的拖拉机里装满黑绿斑纹的反射着太阳光的西瓜,好似经久制作的工艺美术品,胡子拉碴的老农们牵着驴赶着牛羊行过……

  他们看见这个坐在苹果树下休息的美丽少女时总会亲切地向她打招呼,牵驴的老爷爷更是让她坐驴嘞!

  丁香当然没有坐!在她小小的心眼儿里,任何牲畜都是她的好朋友!

  ——

  丁香忽然看见旭东哥骑着自行车载着微过来了。

  她站起身,开心地叫道:“微,旭东哥!你们也去赶集啊!”

  丁微和旭东抬起头,看到香,上了地畔。

  微走到自己面前时,丁香洁白的脸庞瞬间红得像颗熟透的大苹果,柔顺地垂下了头。微也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旭东兴奋地说:“香!我去你家找你,想带你赶集,小女说你早就走了!”

  丁香看着这两个少年溢满阳光的汗水,撇撇嘴说:“你们可真懒!明知道走的迟了天热还赖炕上不起!”

  旭东嗔怪说:“还不是因为微这个大懒虫!我骑自行车到如海爷爷家找他时他还在睡觉,我把他叫起来想带他走英奶奶非要给孙子做饭!让他吃饱了再走!”

  丁香狠狠瞪了眼微,啐说:“人家城里人都这样!每天不睡到九十点不起来!”

  旭东辩驳说:“谁说的!城里人也要上班哩!城里大,他们住的离上班的地方远,每天要开车、坐公交,挤地铁,起得一点也不比咱农村人晚!”

  “微,是吧?”

  丁微低声说:“是。”

  旭东看到微满脸通红,香一直在尖利地睃他,暗忖说:“他们两个是不是闹矛盾了?”

  他当即跳下地畔,跨上自行车,坏笑说:“我走了!你们俩慢慢来!”

  丁香也跳下地畔,她想蹭旭东哥的自行车,可没想到这坏小子没等自己到跟前就兔子也似跑了。

  她大声喊道:“旭东哥,载我呀!我才不跟微一块走呢!”

  旭东回首说:“我不载你,万一微吃醋了咋办!”

  丁香轻啐一声,气鼓鼓地走了。

  她穿着深蓝色牛仔裤、雪白的短袖,轻盈地行走在夏日阳光热烈的海洋里,发丝轻舞,就像一只蓝海中浮动的身形优雅、姿态宛然的水母。

  她若长到二十来岁,一定是个大美女,恐怕要比延安大多数女人都要美。

  丁微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窈窕的姿影和节奏轻快的步子,不由得痴了。

  走了一里多路,丁香停下了步子。

  丁微看着她姣好的背影,立在了当地。

  过了一会儿,丁香扭转身子,轻啐说:“过来呀!”

  丁微做错事般低垂着头走了过去。

  他们并排走着,谁都没有言语。

  又走了三里多路,丁香突然轻轻说:“昨天你看见我洗澡的事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说!不要给你爷爷奶奶说、不要给旭东哥说、不要给叔叔阿姨说,就算到了学校也不要给同学说!知道了嘛?”

  丁微垂着头说:“知道了。”

  丁香柔声说:“你下学期真的要在咱们县念书吗?”

  丁微说:“真的。”

  丁香看着微忧伤的样子,说:“咱们县的高中有实验班和普通班。我叔叔是高一的年级主任,我给他说你是从南京回来的,让他把你分到实验班。”

  丁微讪笑说:“这种地方的实验班和普通班能有什么区别呢?”

  丁香不解地问:“这种地方?”

  丁微说:“是呀!就是这种‘又小、又穷,又落后的地方’呀!”

  丁香停住脚步,柳眉剔竖、星眼圆睁,怒斥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咱们这里呢!你爸爸、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世世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生活、生儿育女,你明白吗?”

  “咱们这里虽然贫穷,可也有善良快乐的人,幸福美满的家庭,这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丁微失惊说:“你难道就不想出去看看?去西安、北京,甚至去上海看看?难道真的情愿一辈子待在这里?”

  丁香看着四野如海浪般起伏摇曳的一望无际的碧峦,点头说:“嗯!我愿意一辈子待在咱这里,哪儿也不去!”

  ——

  丁香看见路旁绿豆地里一个爷爷头戴草帽弓着身子锄草。

  他的身旁有只系着麻绳的雪碧瓶子。瓶子里装的当然不是雪碧,而是他亲爱的老妻为他准备的热水。

  丁香知道雪碧一定是他儿女或者亲友过年过节时送给他们的。

  她小猫般灵巧地跑到爷爷身旁,嫣然说:“爷爷,让我喝口水吧!”

  戴草帽的老农直起身子,憨笑说:“你喝吧!”

  不待爷爷帮她拿,这坏女子已经自顾自地拿起雪碧,旋开盖子,大口喝了起来。

  老农看着这个活泼美丽的小女娃喝水的模样,慈祥地笑了。他朝丁微招手道:“娃,你也过来喝点儿水!”

  丁香娇嗔说:“爷爷,别叫他!”

  老农说:“他不是你对象?”

  丁香说:“不是!”

  丁微走到爷爷面前,躬身说:“爷爷好。”

  老农微笑说:“好!好!快喝水,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渴了吧!”

  丁微说:“嗯。”

  他看见香不喝了,想接过来,不料香把雪碧瓶从左手换到右手,狠狠睃了自己一眼,搁在了地上。

  老农把雪碧瓶拿起来,递到丁微手里,打趣说:“你这女娃真坏!怎么能这样对你对象呢!”

  丁香羞红了脸,跺脚说:“我不都给您说他不是我对象了吗!”

  老农窃笑道:“不是才怪!

  丁微听着他们的谈话,连脖子根都烧得火红。他定定地看着香的嘴唇刚刚沾过的瓶口,心里有种非常奇异非常温暖的感觉,就像阳光怡人的八月末走过南京水西门大街的万达广场时不知从何处袭来一股馥郁的桂花香气……

  丁香啐说:“快喝呀!咱们还要赶路呢!”

  丁微不由得看了眼香轮廓优美的正在微微翕动的粉唇,把瓶口塞进了自己嘴里。

  等微喝好水,丁香说:“爷爷,我们走了!”

  老农走过几道田垄,从蓝布手提袋里拿出两个馍馍,又从地上扯了几段葱,回身说:“你们吃!”

  丁香毫不客气地拿了一个馍馍,三段葱,开心地说:“谢谢爷爷!”

  老农把另外一个馍馍递给丁微,说:“快拿上!”

  丁香撇了眼微,揶揄说:“人家是城里人,才不吃咱农村的干馍馍呢!”

  丁微看到老农头发上、手上,身上落满尘土,没有接馍馍,也没有反驳。

  老农爽朗地笑道:“是哩!人家城里人肯定吃不惯咱农村的东西……”

  ——

  他们沿山脊的小路下山,走上了连接罗子山镇和安河镇的大路。说是“大路”,其实也不过只有二三米宽而已,刚好能容一辆乡村大巴通行。路的左边是条小河,河对面是农田、树林和窑洞。他们在路旁的一排蓊郁柏树下休息了会子,和挑着菜蔬、担着小吃、载着衣服、运着杂货,牵着牛马的同乡人一起向小镇方向涌去……

  到镇口的时候,丁香和丁微看见河对岸的戏台上有剧团在唱戏。绑在左右两根柱子上的大红绸布上写着“热烈欢迎西安凤还巢剧团来安河演出”。

  戏台白墙黛瓦,宽约六七米,对过还有一间相同大小、相同形制的庙宇,看来是和戏台同时修建的。地上铺着青砖,左右两边各栽种着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槐。庙宇和戏台中间摆着个已被长久的雨水和潮气泅染得发绿的黄铜鼎。奇异的是这种缥缈的青黑非但没有使鼎变得丑陋,反倒具有一种泼墨山水画般神秘典雅的灵韵。

  鼎里插着土黄的高香和东倒西歪的乡人们奉献的线香。

  鼎上厚实巨大的云朵奇异地堆叠成了几个仙人的形状,这些仙人好似正在安闲地享受着人们的香供……

  丁微想不到这里的小镇竟然会有戏台?更想不到省城的剧团竟然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演出?

  其实陕北的镇子都有戏台,甚至有些大村子也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各村会请外地的剧团来演出。因为这属于村镇少有的文娱活动,镇政府、县政府也会出钱,所以请来的剧团都很不错,有时还能请来西安、河南,山西的名剧团。这当然也是因为名剧团愿意低价来乡村慰问演出的缘故。

  大红幕布前摆着张铺着绿绸的桌子,两张覆盖着猩红锦缎的软椅。左边椅子上坐着个身穿暗金花纹戏服,手拄龙头拐杖的老妇人。这老妇人年纪虽大,但神采奕奕、顾盼生威,令人不敢逼视。她面前立着四个人。左边是两个年轻女人,一人身穿淡粉绣花戏服,一人身穿浅蓝绣花戏服。她们两个正盯着地上跪的身着黑地团龙戏服的中年男人。这男人头发散乱、愁容满面,神色凄楚。男人身旁站着个身着宝蓝团龙戏服的俊郎高大的男人。

  他们和着古老的乐器咿咿呀呀地唱着几百年来一直在表演的被无数朴实的人们喜爱的经典剧目。

  戏台外满是前来赶集的乡亲们。他们摩肩擦踵、容光焕发,交头接耳,面上的笑容就像秋天他们手里的红苹果。他们的谈话声、喝彩声与台上演员、乐器的声音,卖小吃的、卖杂货的,卖衣服的声音汇集成了一片声音的海洋……

  ——

  丁香引微跨过小桥走到对岸,看到有卖糖葫芦的,眨着眼睛说:“你吃糖葫芦吗?”

  丁微说:“不吃。”

  丁香调皮地说:“我没钱,你能不能买了给我吃呀!”

  丁微说:“当然能!”

  他拔下一根闪闪发光的糖葫芦,问男人道:“多少钱?”

  男人朗笑说:“一块!”

  丁香嘟起嘴说:“叔,八毛吧,我们都是穷人!”

  男人说:“那就九毛吧!”

  丁香指着河对岸的初中,撒娇说:“叔,我们过两天就开学了,让我们两毛吧!”

  男人看着丁香红扑扑的面庞,笑着说:“好吧,那就八毛吧!”

  丁香笑道:“谢谢叔叔!”

  丁微失笑说:“你可真有意思,两毛钱还非要讲半天。”

  丁香不高兴地说:“两毛钱也是钱呀!最起码可以买四颗糖呢!”

  丁微剥掉糖葫芦外边的塑料包装纸,递给香,说:“给!”

  丁香轻轻咬了口糖衣,开心地笑道:“真甜呀!”

  丁微说:“是呢!我也很喜欢吃!”

  丁香嫣然一笑,说:“那我不是‘夺人所爱’喽!”

  丁微看着她娇红的面靥,吃吃说:“没有……没有啦!”

  丁香吃完一个糖衣,说:“我吃两个,可以吗?”

  丁微说:“当然可以,你全吃完也没事儿!”

  丁香又缓缓吃掉一个糖衣。她咬了口山楂,缩着脖子跺脚说:“好酸呀!”

  丁微笑着说:“山楂当然酸啦!”

  丁香蹙眉说:“山……楂?”

  丁微惊讶地说:“你难道没吃过糖葫芦吗?”

  丁香轻啐道:“当然吃过,我只是不知道里边的东西叫山楂啦!我以前去罗子山的时候在一个亲戚家吃过一颗皮是红的,上边有很多小疙瘩,肉是半透明的,里边有一颗大黑籽的东西,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你知道吗?”

  丁微思忖说:“荔……枝。”

  丁香好奇地说:“荔枝?”

  丁微滔滔不绝地说:“嗯,城里难道没有卖的吗?我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荔枝和桂圆,生物老师说荔枝和桂圆都是无患子科的,是‘南国四大果品’咧!”

  丁香抿嘴一笑,说:“我没去过城里,不知道有没有。”

  丁微仔细观察着香表情的变化:

  ——她笑得很明朗,没有一丝自卑的神色。

  戏台前虽然挤满了人,可因为丁香和丁微是小孩子,大人们都让着他们,他们很轻易就到了戏台底下。

  丁微发现柱子下部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了底里的白色涂料。这种古旧的优雅让柱子的气韵更加鲜明、更加艳丽。

  右柱子上挂着的脱了漆的红色木板上用金字写着“上午:四郎探母、中午:龙凤呈祥,晚上:朱砂痣”。

  只见黑衣男人一脚踩在单膝跪在地上的蓝衣男人腿上,两手搭在粉衣蓝衣的女人肩上,颤动着头颅大哭道:“杨四郎心中似刀裁!”

  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妇弓着身子,拐杖不停地在地上敲击,悲泣道:“儿呀!”

  黑衣男人道:“舍不得老娘年高迈!”

  “舍不得六贤弟将英才!”

  蓝衣男人看着观众震颤着头颅凄声道:“四哥!”

  黑衣男人道:“舍不得二贤妹未出闺门外!”

  粉衣女人流泪道:“哥啊!”

  黑衣男人道:“实难舍结发糟糠两下分开!”

  蓝衣女人哀怨道:“夫啊!”

  黑衣男人道:“实……实难舍一家人两分开!”

  “唉!杨四郎把心肠改、事到临头莫迟捱,辞别一家回北塞!”

  他忽得把粉衣蓝衣女人和蓝衣男人推开,转向后台。这时蓝衣男人从桌上拿起把宝剑,追上去递给了黑衣男人,和黑衣男人转入了后台,另两个女人随着他们也转入了后台。

  老妇见儿子走,对着观众跺脚说:“一见我儿回北塞,不由老娘痛伤怀!大破天门扫北塞,我儿一定转回来!”她说完也转入了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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