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与小小丑

赵小源大名叫赵源，住在老黄牛巷三号，不过街坊邻居都喊他赵小源，赵小源就赵小源吧，与赵源也没多大区别，反而透着一股亲切。

赵小源年纪还不大，但也有了自己的烦心事，而且烦心事还不少。赵小源不上学，他跟着他爸爸赵福林后面学本事。其实赵小源自己也不大愿意去上学，因为他不想跟街坊邻居的那些小孩打交道，那些小孩都叫他兔子源。

赵小源现在已经习惯带着面具见人了，就算不戴着面具，他也习惯脸上画着各种各样油彩，遮住原来的样子。因为他跟赵福林学的本事是扮小丑。

赵福林在小城马戏团工作。不错的，名字就叫小城，小城马戏团，不是小城里的人，若来到小城，想要去找些乐子，当地人就会给他们推荐小城马戏团。

“去哪？”

“小城马戏团！”

“小城哪个马戏团？”

“就小城马戏团。”

“到底哪个？”

回答的人不耐烦了：“小城，小城马戏团，名字就叫小城马戏团。”

赵福林在小城马戏团当小丑，他有套逗乐别人的把戏。赵福林早年间干过不少事，最终都不了了之，有的是赚不到钱，有的是实在太累，有的直接就是被裁了。折腾这么多年，他算是看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给人带来快乐的工作是永远都有市场、永远不会过时的。只要能掌握给人快乐的本事，那么就永远不必担心失业。

不得不说，赵福林的看法很有洞见性。他去了马戏团，跟当时的小丑师父学习言语、学习肢体动作，下了一番狠功夫。后来终于从幕后到了台前，在小城马戏团，也算得上一根不细的台柱子了。

赵福林也很有危机感。他用他那敏锐的洞察力发觉，赵小源不是读书的料子，他也不想让赵小源显露在人前，那会招来别人的笑话的，赵福林知道自己儿子肯定受不了别人的笑话的。

所以，赵福林就没让赵小源去上学，而让赵小源跟自己学逗乐别人的招式，学一技之长，饿不死，那是最紧要的。扮小丑需要带着面具、画着油彩在别人面前出现，这对赵小源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在赵小源眼中，自己的爸爸赵福林是以一个大魔鬼形象出现的，因为赵福林经常逼着他一些他不喜欢的事。

赵小源最不愿做的事，就是每天雷打不动九个小时的练功时间。要是天晴，就在小院里练，要是下雨，就在连廊里练。像下腰、压腿这些，还都是小打小闹，最让赵小源受不了的是，每天要站立一个小时，不下雨靠院里那棵老槐树旁边的墙站着，下雨就靠着连廊的墙壁站，站要站得笔直，不能动。

赵福林会拿着长条板子看着，不是一直看，有时会走开，有时也会打瞌睡，但只要被赵福林发现动了，或者偷偷松了劲，就是三下板子打手掌心。

不能动，不能松劲，赵小源倒也不是不能忍受，最让赵小源受不了的是夏天乱糟糟的蚊子，尤其是站在老槐树旁边时，蚊子多得能把赵小源给吃喽。但就算这样，还是不能动，动了就要打手心。

好在最初辛苦练功的几年过去了，七岁开始，赵小源就跟着赵福林上台表演了。赵小源现在本事大着呢。小小的身子骨柔软得像块橡皮泥，翻起跟头来，似乎永远停不下，十多二十几个那是手到擒来。

但有些东西，任凭赵福林怎么教、怎么打赵小源手心，赵小源就是学不会，或许也不是学不会，而是赵小源压根就不愿意学，那便是学台上逗乐打趣的方式。赵福林是颇有些幽默感的，他会根据现场情况自己造些段子，博得满堂喝彩。

赵福林教赵小源这些说话逗趣的技巧，但就算赵福林磨破嘴皮子，等待他的，却永远都是赵小源嗯、啊、额，那么几个感叹词。赵福林什么法子都用，都不奏效，那没办法。好在赵小源肢体动作学得特别好、特别快，那就当个不说话的小丑好了。

小丑也不是非要说话的。其实赵福林以前的小丑也都是不怎么说话的，只凭着滑稽的动作逗人笑。但赵福林算是开了风气之先，他是个能说会道的小丑，演出效果也是得到市场的肯定的。

父辈总希望将自己的经验教给后辈，赵福林自也不例外，又没谁规定小丑不能说话，既然小丑说话演出效果要更好，为什么不说呢？

只是赵福林尝试各种办法也不能让赵小源说话后，他也只能放弃。只好让赵小源当个不说话的小丑，回归小丑的本质。

赵小源在小城马戏团扮演的不是那种寻常尖鼻子、戴高帽、穿彩戏服的小丑。赵福林倒是这样造型，他的造型是传统的，但他的演出方式却是新颖的。而赵小源却与自己的老子赵福林完全颠倒过来，他的表演方式是传统的，但他的造型却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与小城马戏团另一个打扮成苍蝇人的小丑一样，赵小源的角色是兔子人。

不得不说，小城马戏团的团长胡志远胡胖子很有商业头脑，不是一味沿袭老传统老制度，而是懂得根据时代与市场的需要不断进行更新改造。就是一个寻常小丑表演，他也至少搞出了两种不同的形式。赵福林那种加入了说唱逗乐的形式，赵小源与扮成苍蝇人的陈十六这种装扮改良的形式。

小丑存在的意义是让观众觉得惊奇、欢乐、意外，至于小丑自己是怎么想，那一点也不重要，至少在胡胖子看来不重要。不管怎样，胡胖子是个成功的马戏团团长，他把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马戏团带出了偌大名声，乃至于能与小城老牌的荣昌西苑一较长短。

赵小源虽不爱说话，但台上表演却尽心尽力。胡胖子也拓展了小丑表演的边界。他觉得，既然赵小源的小丑不能逗人笑，但赵小源自小练下扎实的功夫，穿着小丑衣服，表演杂技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赵小源能将身体钻进小小的抽屉，能一口气翻三十六个跟头，能走钢丝绳，能踩高跷，简直无所不能。

很快的，赵福林、赵小源父子两个出了名，严格来说，是他们两人扮演的小丑出了名。另外一个小丑也蛮有名声的。小城里的人都说，小城马戏团三个小丑了不得，一个小丑嘴皮利索，能说，看一场表演，相当额外看了场单口相声。一个小丑功夫俊，嚯，那跟头，翻起来没完没了，也不嫌头晕。还有个小丑，更了不得，背后长着小翅膀，嘿，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赵小源的扮相是个瘦瘦的小兔子，圆溜溜的大眼睛，三瓣嘴，身手灵活得很。胡胖子特意给赵小源定制了一身兔子戏服，戏服上的白毛是用真兔子的毛缝上去的，后面有短短的一截尾巴，脑袋上的两只耳朵里用细长的钢丝支撑，所以不会塌下来，而是一直竖着，显得很灵动。

赵福林与赵小源的话一点都不多，除了练功时必要的交流，寻常都是不说话的。别看赵福林在台上能说会道，但对着赵小源，话一出口，就全是难听的指责与咒骂。

赵小源也从不反驳，每次赵福林骂他或者打他，他总是瞪大眼睛，盯着赵福林看，眼睛澄澈得像水，深潭的水、湖面的水、高崖的水，全都在赵小源的眼睛里了。赵小源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赵福林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他是喜欢跟自己逗笑打闹的，是一个和善的好爸爸，而不像现在一直在自己面前板着张脸，对自己非打即骂。

赵福林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终于有一天，赵福林倒在了舞台上，台下的观众还以为这又是小丑的一个把戏，只是赵福林再也没有站起来。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别人认为你的死亡，也不过是场滑稽的表演。赵福林临死时一直看着一旁呆立的赵小源，似乎不舍得闭上眼睛。至少，小源有了一技之长了。赵福林最后这样想着。

胡胖子暴跳如雷，直到赵福林在台上死亡，他才知道，原来赵福林早就得了不治之症，骨癌。他这么精明的一个人，竟被瞒了好久。毕竟台上死了人，尽管与胡胖子没什么关系，但毕竟影响到了马戏团的声誉，胡胖子折腾周旋了许久，才处理了这件事。

但胡胖子是个商人，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他找到赵小源，以赵福林损害了马戏团的声誉为由，让赵小源赔偿二十万，否则赵小源就要给马戏团免费干十年的活。

赵小源自然没有二十万，但他也不想答应。他要离开马戏团，尽管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就是要离开这里，离开小城。

胡胖子说不动赵小源，气得扔下一句狠话：“三瓣嘴，看着吧，你不跟着我，你迟早饿死。”

毫无疑问，胡胖子是有商业头脑的，他能把人的最大特性发挥出来，将其转换成看得见摸得着的钞票，这是一种厉害的本事。

赵小源天生兔唇。所以胡胖子一直将赵小源包装成小丑兔子人。赵小源的嘴唇都不用化妆，那就是天生的兔唇，只需画几根细细的胡子就可以了。

赵小源跳起来咬了胡胖子的手一口，撕下一块肉，就像只逼急了的兔子，在胡胖子哭喊咒骂的时候，赵小源逃走了，不知所踪。

从此小城再也没有小丑与小小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