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之南，月亮以西
故乡还有几处残垣断壁，在我们许多人的记忆里沉睡着。我留意过，在这样的断墙下，总是喜欢长出青蒿来。
青蒿在老家是一种药。说来好笑，在我的记忆里，青蒿真是无所不能，比如上火了，肚子疼了，牙疼了，似乎没有青蒿解决不了的问题。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山里穷，没有办法很快就医，所以老人们便把许多东西寄托在这青蒿上了。或者往深了说，这也许只是一种安慰。但更多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青蒿确实有一定的作用。
我有一次走过村中间的路，路边就是破旧的房子，早已经没有人居住。在那断了的墙上就长着很高的青蒿。背面灰色正面青色的叶子，在风里摇晃着，有时风大，会把叶子都吹翻过去，成棵的灰色。
时光从断了的墙上抖落些灰尘。有时是一只猫，从草间窜出来，跳到了墙头，蹲在墙头眺望着远方。
猫肯定是会孤独的。毕竟在我的印象里，没有哪一种动物会那么久久地蹲在墙上，望着夕阳，也守着月光。
记得有一次，应该是春节期间，我从村头玩了回来，在路过一处断墙时就看到了一只猫，黄白相间，背对着我坐在墙头。它正前方是一棵很高大的树，还有成片的竹子。夕阳从远处洒过来，落在那很高的树与竹林间。起初没有风，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你在看什么呢？”我站在原地问那只猫。
“喵。”猫听到我的声音，叫了一声，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但猫叫之后，远处就有风吹了起来。故乡的风似乎总是喜欢从我站立的左手边开始吹，虽然有些没有道理，但这些年我总是这样觉得。我有时甚至觉得，我的左手边往往是大片的树林，而风就是从树林里开始吹的。树林里吹起来的风，会有很大的声音，那些很高的树会成片摇摆着。
夕阳就从那些摇摆着的树林里洒过来，接着穿透不远处的竹林，再经过被风晃动的竹叶，洒在那棵很高的树上。
从我们站立的地方看出去，夕阳就会形成五角或者三角又或者许多不规则形状的光束。那些光束被晃动的叶子覆盖着，若隐若现。倒是那棵很高大的树，因为特别茂盛的缘故，它的叶子发出一阵阵唰唰的声音，有些像是我们穿过松木林时，风吹动松针发出的声音。
再远处就是青黛的山，还有在山里时隐时现的羊勐线，断断续续浮出来的南汀河。
羊勐线在南汀河岸边，穿过那些崇山峻岭，回环盘绕着，消失在夕阳与白云构成的青色里。
“你也在看那条路吗？”我又问那只蹲在墙头的猫。这次它没有叫，也没有回头。只有风吹起它的毛，在夕阳里被染成了金黄色。
这样的场景，其实我已经见过无数次，似乎从我记忆里就已经开始。只是早以前看到的，多半是那条若隐若现的河与断断续续出现的路，没有坐在墙头的猫。
这可能也是一只孤独的猫吧，或许它也在听这些自然交错产生的声音。
等风吹动的时候，夕阳与山川之间就会有很和谐的声音。这种声音像是人间最清灵的音乐家才能体会到，如同流水，如同雨滴打穿了叶子，把许多包括枯木、落叶、鸟儿在树林里跳动时发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宁静而空灵。
夕阳慢慢落下，暮色苍茫，风更大了许多，旋转着，把墙头那些灰尘转成了很深的漩涡，弥漫着飞向四面八方。旋涡里的灰尘像是惊动了那只坐在墙头的猫，它又一次回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喵”地一声，跳下墙头消失不见。它从墙头跳下去的时候，也带起灰尘在夕阳里飞舞。
这真是很老的墙了。我心想。几根掉落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中一棵上面甚至长出了几朵白色的菌子。还有些部位不难看出曾经被烟熏过的痕迹，有些黑色的烟子还结在木头上。
随着猫的离去，风也慢慢停了下来，不远处的许多东西都已经停止不动，只有更远处的南汀河与羊勐线还在青色朦胧的山里，泛着亮光。
或许猫也想到那里去看看吧，我接着又想，如同小时候的我，也总是站在很高的墙上看向远方。我已经很少再看到这样的地方，或许有一天，这些用泥土筑起来的墙终会消失不见。
很多次回到家乡，我都会穿过这条早以前穿过村庄中央的路，我记得哪里有一口井哪里有一棵梨树，我甚至记得水井上方梨花被风吹落飘进水井里的场景。
水井如今已经被倒塌的墙掩盖，几个不成形的土块堆积在上面，长满了草，从墙角那里开始连成了一片。倒是以前井水边一棵很大的李子树，如今还活着，树干不知道是被砍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早已经干枯，只有树根还在草丛中艰难地存活着。一支不是很高的树枝从草丛里长了出来，在最尖处盛开着几朵白色的李花，时而被微风摇曳着，时而也被从草丛里经过的鸡触碰而摇摆着。
我还是会做梦，在有月光照进书房的夜晚，或是电闪雷鸣后睡得很沉的夜晚。我总是梦见故乡曾经的模样，梦见许多已经消失不见了的东西，又或者是如今还残存着的一些残垣断壁，但无一例外的，最后都能听到尘埃落下来的声音。它们或是被我的梦惊吓，或是被风吹落，或是被一朵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花给打落。这些白色的墙面，或是从故乡老墙上剥落的尘埃，总是能轻盈地飘进我的梦里。有时它们飞着消失不见，有时就从高处掉落，堆积在墙角下的草叶上，有时会滴滴答答落到我房间的屋檐上，震耳欲聋，让我一次又一次从梦里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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