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北上

我们要北上

人们大概已经累了。

大篷车还在继续前进着，但身边人们说话的声音随着黄昏的来临渐渐小了下来。他们大都背着自己装有薄被单和食物的行囊，有的人拿着切片面包沉默地啃着，有的人干脆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加西亚靠坐在妈妈的旁边，暗暗地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车上实在是太挤了，旁边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凑得太近，在行车过程中不断挤靠着，压得他难受。他刚一动，窝在那个女人怀里的小女孩就敏锐地抬起头，大而深邃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加西亚回看她一眼，那小女孩却马上把目光转走了。

于是四周又平淡下来。

车上的人们大多是从洪都拉斯过来的难民。加西亚和他的妈妈也是。这个庞大的难民队伍经历过步行和大篷车的颠簸，路途疲累，但很少人离开，目的只有一个：到美国去。

为什么要到美国呢？加西亚曾经问过妈妈。

因为洪都拉斯什么都没有。她是这样回答的。

加西亚只好把目光投到路两旁的风景上去。

公路。绿树。公路。事实上，由于不够高，过了一会儿，加西亚的视线就被别的大人挡住了。他只好收回目光，数着面前人们衣服的颜色打发时光。

车已经赶急地行进了一天，大概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停下来。到时候，人们找一块空地，将被单或外套往地上随便一铺，席地而睡。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快一个礼拜了。

什么时候才能到美国呢……不怎么好的北上体验已经消磨了加西亚的耐心。妈妈说过，那个总喜欢动员大家继续往前走的高个子男人也说过，从洪都拉斯来的人们都说过：到了美国一切都好了。总之他们确定的是：继续待在洪都拉斯是糟糕的事情。

作为一个9岁的孩子，加西亚想得并不多。然而一路北上，大概也记住了大人们的一些说辞。在洪都拉斯，人们没有工作，或者工资低微。总是有数不清的毒品交易。暴力事件多发。既然如此，加西亚想：美国应该没有这些吧？他还从未去过美国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去那里也不失为好的选择。只是有一点遗憾的是：这次北上的行动，奶奶没能加入。

那是一位和蔼质朴的老人。总是给加西亚做玉米饼吃，滋味令人满足而回味。加西亚走之前她还站在门口，用她被岁月抚过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当时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老人的手碰到脸上皮肤时糙糙的触感：“走吧，加西亚，去有希望的地方吧。”

夜幕逐渐落下了，最前面的那辆大篷车上的人们朝后招手示意，让后面的车辆停下。

很快的，前面宽阔的空地上便布满了形形色色的外套和薄被，和前几天一样，人们毫不讲究地躺在地上，每天和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相邻而睡。

白天的时候加西亚就从人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就快要到墨西哥了。只要穿过墨西哥，就能到达美国。事实上尽管洪都拉斯再怎么不好，加西亚以前还从未想过移民的事情。而现在他竟然已经跟着大人们一步一步接近那个移民国家，夜晚时候不甚真实的感觉就一下子腾升上来，令人睡不着觉。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高温的缘故。

就是这个时候，突然有点想念奶奶了。这样长途的跋涉奶奶吃不消，是以只能留在洪都拉斯。不过，加西亚想，他会回去找她的，给她带去美国的很多好吃的。平常有许多挨饿的时候，奶奶经常省下她的玉米饼给加西亚吃。她对加西亚无疑是好的，让他禁不住想：到了美国，也会有对他这么好的人吗？思虑太多了，纵使燥热的天气令人难以入眠，加西亚最后还是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夜过后，才五六点的清晨，已经有人们起来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了——人们在抓紧时间北上。加西亚被有人说话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的一条缝，首先看到的是清晨的天空。色彩朦胧绵延，恢宏而永恒。他还没来得及多欣赏一会儿呐，妈妈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叫他：“加西亚，该起来了。”

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加西亚乖乖地坐起身来。

“洪都拉斯的人们！”这几天一直很熟悉的声音响起——那位高个子男人开始讲话了。

“我们现在正处于危地马拉，最迟明天，我们就能到墨西哥边境啦！”

有人鼓起了掌。很显然，逐渐缩短的路程令长途跋涉的人们倍感愉悦。天还没亮，四周的东西都是灰暗而抽象的，人们要前进的话只能靠蜡烛和打火机引路。讲话却是不需要的，是以加西亚眼中的男人五官有些微的模糊，声音却无比响亮，毫无疲惫：“美国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至于洪都拉斯，没有工作机会，连养活自己都很难办到。凭什么我们就要待在那个只有贫穷和暴力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们，除了上帝！但很显然，特朗普不是上帝。”

男人适时地停顿下来，四周出现了轻笑声。

“妈妈，他们在笑什么？”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一阵笑声中突兀地出现，很快便引起了第二轮轻微的笑声。

对啊，他们在笑什么呢，加西亚也不明白。是以当下有些期待女孩母亲的回答。可是女孩母亲只是笑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向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加西亚有些失望地低下头，男人的话继续响起：“洪都拉斯，简直就是一个地狱。而现在，有了各位的努力，我们要从地狱里解脱出来啦！美国才是有希望的地方，只要我们继续北上。我们不怕外界的压力，只是无法再忍受糟糕的生活……”

又是一番激励人心的鼓励。加西亚半懂不懂地听着。

直至上车的时候，加西亚特意拉了拉妈妈的手，表示自己想待在靠外围的地方。妈妈于是带着他坐在了大篷车相对边缘的地带。令人意外的是：昨天那对母女竟然再次凑巧地坐在了他们的不远处。

此刻的天色已经快速地明亮了，加西亚这才仔细地打量起这对母女来。皮肤被晒成小麦肤色的女人背着不大不小的浅绿色背包，拿一件自己的外套披在怀中显然还没睡醒的女孩身上。女孩歪着头，靠在妈妈的胸前睡得很沉。加西亚发现，车子前进时小孩子微微金黄的碎发会不时吹到母亲的脸上，那位母亲却没有躲开。

她不会觉得头发拂过脸颊很痒吗？加西亚在这方面有些轻微的强迫症，只好转过头去不看。

车行驶得十分匀速而平稳，周遭都是人们的说话声。加西亚在吃完妈妈给他的面包后，竟在越来越炎热的天气中睡着了。

再次转醒，是因为太热了。衣服和皮肤因汗水而连在一起的黏腻感赶走了睡意。抬头一看，妈妈竟然也睡着了。加西亚抬手替妈妈擦掉了脸上的汗珠，完了以后却发现旁边刚刚还在睡觉的女孩早已醒来，正睁着双大眼睛望着他。

加西亚思索了一下，开口：“嘿，你也是从洪都拉斯来的吗？”

小女孩点点头：“妈妈说美国有很多玉米饼，你也是去吃玉米饼的吗？”

加西亚严肃地思考了下这个问题，而后摇了摇头：“不，我是跟着我妈妈一起的，玉米饼我奶奶做的已经足够好吃了，不需要跑到美国去。”

“那你去美国干什么呢？”

加西亚愣怔了一下，努力思索过一番后发现，自己根本就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只好略微地红着脸说：“我……这个问题，我妈妈没有告诉过我。”

算是敷衍过了这个问题，但是在心里，加西亚却默默地记住了。他看见那些细碎的头发不停拂弄人的脸颊时会产生不适感，这方面的强迫症在这个问题上同样适用。

于是等妈妈醒来的时候，加西亚压低了声音小声问她：“妈妈，我到了美国要干什么呢？”

显然是没想到加西亚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妈妈明显地顿了片刻才微笑：“你还小，小孩子什么都不用做。”

是这样的吗？加西亚在心里疑惑。人们都说美国是有希望的地方。那里的希望是什么？他和妈妈到了那边，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还没到达美国，目前为止的这些问题注定都是谜团。车行至下午，加西亚明显感觉到周围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人们的语气也愈加兴奋。前面有的车队甚至开始欢呼起来。加西亚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已经能隐约地看见远处的警察和士兵们，和标志性的铁围栏了。

危地马拉与墨西哥的边境到了。

人们已经都下了大篷车。平常空旷的边境地界突然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人潮坚定地，方向一致地朝铁栏杆挤去。加西亚被妈妈紧紧护着，却势单力薄地徘徊在后面，眼看着墨西哥的边界就在前方，却迟迟无法更进一步。

门开了！人群中传来尖叫声，欢呼声，互相推搡时的骂声。边境的警察和士兵正在努力地维持秩序。加西亚的妈妈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死命地带着加西亚往前挤。就在加西亚被混乱的人潮挤来挤去差点摔倒的时候，嘈杂的声音突然提升了一倍。不明所以的加西亚被妈妈抱了起来，终于拥有了比较高的视野。他清楚地看见，那扇仿佛决定了人们命运的铁门在前一刻又关上了。还在铁门外的人们不公而愤怒地质问着，指责着。门却纹丝不动。

前面很快传来回复。墨西哥一天只能放300人过境。然而以目前难民的数量，显然要有相当一部分人被拒之门外。

人群显然已经沸腾起来了。难民们大老远地从洪都拉斯来到这里，每个人都付出了艰辛的努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拥有进去的权利，而不该被留在这。嘈杂的声音遍布四周，有相当一部分进不去的人试图上前与警察和士兵进行交涉。却都意料之中的得到了拒绝的回复。

难民中不知道是谁向警察和士兵们掷出了第一个石块。场面就这样混乱起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妈妈将加西亚护在了怀里，尽量避免着意外的石头砸到他身上，并尽量地往不起眼的边角地方缓慢地移动过去。

警察们被逼无奈，从人群中一声尖叫开始，警察和士兵们的反击迎过来了。混战中警察们的催泪弹也令正在投掷石块的难民们吃了不少的苦头。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们害怕特朗普的反对吗？”

“今天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就算是美国总统亲自来了，也不能阻止我们进边境！”

有些人还在叫嚣着，气势咄咄逼人。

加西亚躲在妈妈的怀里，弱弱地问：“为什么我们要被挡在这里呢？美国不欢迎我们吗？”

妈妈只是望着他，良久过后，也只能深深叹一口气：“可怜的加西亚……”

你去美国干什么呢？这句话竟然又从脑子里冒出来了。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在这样混乱的场景中，加西亚却发现自己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大人们说，洪都拉斯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可是，美国就是有希望的地方吗？听人们刚才的话，那里的总统貌似就不欢迎我们。一个不想接纳我们的地方，怎么会有希望呢！

加西亚突然有些想念洪都拉斯了，在洪都拉斯，至少还有奶奶可以给他做玉米饼。美国呢？加西亚不知道。因为照目前来看，他进不去了。

人们说，洪都拉斯是地狱。那他们，岂不就是从地狱里出来的人吗？一个人，若天生活在地狱，当然有逃出去的权利。可是，那些还活在地狱里的家乡的人可怎么办呐。

一出地狱，才发现除了地狱，竟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