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过世已经快二十年了,我知道我再也遇不上如她一般善良的人了。她一辈子没有名字,不认识一个字,连句话也说不利索。
姥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山东省文登县来南方的,寄住到远嫁南方小城的大女儿家。姥姥来南方时已经五十岁了,她早年守寡,独自把八个子女拉扯大,她来南方也是为了帮忙照顾大女儿两个年幼的儿子。姥姥原本打算的是等眼下两个小外孙长大了,她就回北方去,却未曾料到自己会在这座南方小城待上一辈子,一生再未踏上故土。
在我的记忆中,姥姥很客气,对谁都客气,哪怕是对待当时年幼的我,她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我三岁上的幼儿园,去的第一天就大喊大叫,死活不肯去。那时家里的大人都要上班,一大早陆续出了门,最后还是姥姥哄着我上的幼儿园。她迈着一双小脚,牵着我,蹒跚地前行着。一进幼儿园,她就拿出一大袋已经洗干净的新鲜水蜜桃,让阿姨分给其他的小朋友吃,还说自己曾外孙女年纪太小,要阿姨多关照关照。我一路哭着到的幼儿园,死命抓着姥姥的手不让她走,阿姨好不容易把我拉进园门内,我抓着已关上的铁门,放声呼喊道:“姥姥,下午四点钟来接我,四点钟一定要来接我!”这句口头禅一度成为儿时伙伴的笑柄。那时最开心的就是幼儿园放学,三点钟的光景,我就开始趴在铁门口巴望着,直到看见一个年迈体胖的小脚老太出现在巷子口,就高兴地直呼姥姥。我知道姥姥在家已经炖好了小碗肉蛋饼,里面放了干贝,撒了虾皮、葱花。姥姥从幼儿园接到我时也很高兴,她担心幼儿园伙食不够好,也担心着我年纪小会被人欺负。
我那时上幼儿园有“三不”原则:刮风下雨不去,天气太热不去,生病感冒不去。两年多的幼儿园生涯,有一年半是在家里度过的。在家就是与姥姥为伴看电视,电视屏幕里每日轮番上映着琼瑶剧,那时热播的电视剧有《雪珂》、《婉君》、《青青河边草》,姥姥不认识字,但看得懂剧情,她看着看着就从怀里拿出手帕来抹眼泪。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常常背着人独自抹眼泪,怀里的手帕从来没有干过。看电视的中途,姥姥会拿出些杂货店买来的脆麻花给我吃,她自己则泡上一杯糖水喝。她五十岁未到,牙齿就都掉光了,来南方后,奶奶带她上诊所配了副假牙。为了不磕坏这副假牙,她吃东西很是注意,太硬的东西是不碰的。她常喝的糖水,我曾经也尝过一口,糖量太多,味道实在腻得慌,根本咽不下去。但姥姥喝得很满足,她一喝就笑,像品尝到世上最好的美味。她还爱吃螺蛳,有次家里买回来好几斤螺蛳,放在一个大澡盆里养了一个多礼拜。姥姥把洗净的螺蛳放入大锅里爆炒,加入八角、桂皮、小辣椒烹煮,满室生香。等螺蛳煮熟了,她会先盛出一大碗来,戴上老花眼镜,拿出绣花针,从壳里挑出螺蛳肉来喂我吃。她自己则直接嗦着吃,说就爱吃这个卤水味。
不上幼儿园的下午,没有午睡习惯的我会拖出一大袋玩具放在客厅里玩:小积木、铁皮机器人、小人书、玻璃弹珠、坦克飞船,我玩得不亦乐乎,玩得满屋子都是。姥姥就坐在一边看着我玩,她把大红富士苹果对半切开,拿一个小勺,扒弄着里面的果肉喂我吃。到了下午快五点的光景,姥姥就开始收拾起满屋子玩具来,她一边蹲在地上收拾一边小声地说:“你爷爷五点半就回来了,看到屋里乱,会骂人的哟。”
姥姥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我长到五岁上小学时,她就不大能下楼了。家里位于三楼,有个种满花草的阳台,她就站在阳台上,看着我上学,盼着我回家。我在楼下看她良久地伫立在阳台的花木旁,仿佛与这些花草融为了一体。而在姥姥心里,她自己就如同这些花草,是寄养在女婿家,自始至终是个客人。她常常站在阳台上,看着远方抹眼泪,知道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北方是回不去了。北方的亲戚有时会来南方看望她,但路途遥远,又是寄住在大姐夫家,终归是不方便。姥姥北方的儿女们一年顶多来上一回,住上小半个月就会离开。
姥姥腿脚不好,最盼望的就是有人主动来家里做客,不论是邻居家的老人小孩还是奶奶店里的客户到访,她都很是欢迎,觉得身边多了个伴。她迈着一双小脚,忙不迭地给来客端茶送水,嘴里不时高兴地念叨着,客人听不懂她说的话时,她就望着对方笑。即便是从楼下上来乞讨的叫花子,她也照样欢迎,把人请进屋里坐,关切地问那人老家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乞丐说到动情处,她也跟着掉眼泪。若是乞丐还带着孩子,她会往孩子的衣服口袋里塞满糖果。姥姥自己身上没有钱,但乞丐临走时,她会往人家的布袋里倒入一大把白米和花生,并把自己平日里穿的衣服打上布包塞给人家,嘴上还念叨着:“以后常来啊!”我今年上半年去灵隐寺飞来峰拜佛,在山上众多的元代石刻佛像中,偶遇一尊女佛像,面庞眉眼竟像极了姥姥的模样。我良久地跪立在这尊佛像面前,不禁满眼泪花。
姥姥出事时是在2000年,那是一个大夏天,她中午贪凉,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睡梦中不小心从沙发上摔落下来,自此中了风,被家人抬到医院治疗。这是姥姥来南方后第一次上医院,从前她怕花家里的钱,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忍着。妈妈那时在湘钢工厂里上班时,姥姥会偷偷拜托妈妈从厂里医务室开些感冒药给她,是那种几毛钱一瓶的感冒药,一瓶里有几十颗黄色小药丸。姥姥把感冒清藏在床头柜里,身体不舒服了,就服上几颗,在她看来,感冒清是万能药,什么病都能治好。
当时把姥姥抬到上医院做检查,一下子查出了九种病,其中最严重是肺癌晚期。她在医院治疗期间,成天哭着喊着要回家,生怕花了儿孙们的钱。可到了家,她也只能躺在床上,吃饭喝水以及大小便都在床上进行。家里人轮流看护着姥姥,她一辈子没被人伺候过,那时总是流着眼泪说:“我不中用了,麻烦你们了。”
姥姥在床上躺了一年后过世。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天里竟回光返照地从病床上爬起来,嚷着要干活,坐在煤炉前一片片地烤猪肉。大家都要来给她帮忙,她死活不让任何人插手,嘴中还不停念叨着:“我来,我行的,让我来照顾你们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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