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路

作者: 非村 | 来源:发表于2021-12-21 07:45 被阅读0次

写给曾经努力的自己,写给今后顺遂的孩子。

当我从手术台上醒来时,几个伊朗女人正围在一起说话,刻意压低了声音,其实没必要,因为我听不懂过于复杂的波斯语。

yek,do,sei,她们合力把我抬到了推床上。我的身体还动不了,但眼睛能看,耳朵能听。身旁的护士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得不收回视线,让眼珠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努力不使眼泪掉出来。

庄先生跑过来握住我的手,没有说话。我也不敢看他。推床的人又专心于工作,一时间,大家都有点沉默,只有交错的、凌乱的脚步声。

医生交代我要多吃点甜的东西,庄先生于是从医院的便利店里买来了菠萝罐头。味道很像小时候在国内吃过的那种,黄桃的或者橘子的,反正就是很甜。他看着我吃,问了三遍够不够甜,还要不要。我有点发狠,大口地吃,倒像是被饿了好多天。

没多久,给我做手术的医生手里拿着一个小罐子,招手让庄先生过去,两个人在门口嘀咕了一会儿,过程中都瞄了我几眼。回来的时候,庄先生放缓声音说,没事,还不成型呢,连生命都算不上,就是问一下我们要不要带回去。

听了这话,因为菠萝罐头好不容易缓转的情绪又上来了,我有点闷闷的,也不知道怎么做决定,这东西拿了又要做什么。庄先生站起来给我递了一勺菠萝,没关系,我没要。

这件事发生在2012年,具体哪个月份我已经记不清了。奇怪的是,我记得菠萝罐头,记得粉色的病服,记得看起来卖相不佳吃起来也不对胃口的病员餐,唯独忘记了时间。

趁着回国休假,和庄先生去医院做了检查,一切都很正常。我一边把这次的胎停归结为优胜劣汰,一边又千方百计想要找到一个可以自责的理由。

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备孕的计划暂时被搁置下来。心情和身体一样,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恢复。

2013年的五一,我约了几个朋友去云南玩。等发现自己有可能怀孕的时候,我正站在玉龙雪山的山脚。

那一天,风很凉,还在下雨,拥挤的人群正排着队准备领上山要穿的羽绒服,推推搡搡的,也有一些人坐在休息区吃泡面,空气里都是刺鼻的潮气。朋友劝着说,也许是玩累了,所以周期不准。这是常见的情况,但是我仍然决定守在山脚等她们回来。现在想来,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小乙哥之间就有了某种默契,我需要保护他,万分小心地,不能走错一步地,保护他。

从玉龙雪山回来,好不容易在小镇上找到一处药店,验孕棒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想。自责和忐忑占据我的情绪。前一天骑马颠簸了好几个小时,上山又下山,会不会已经伤害到他?带着这样的犹豫,我去了最近的医院。等待血检结果的过程是漫长的,有很多个瞬间我希望是验孕棒出错了,但很显然,越不想发生的事情反而越容易成真。

不在预料中,却仍然是件好事。同行朋友的手机掉进了医院的厕所了,我不管了;难得聚在一起游玩的欢乐我也不要了。我决定即刻坐飞机返回杭州,得到消息的庄先生高兴加担心,执意将机票改成了商务舱。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国内坐商务舱,除了位置大一点,服务员时不时地来询问我吃不吃东西外,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飞机在云层之上穿梭,透过舷窗,能看到棉花糖一样蓬松着的纯白色的云,穿过时,却很稀薄,几乎没有颜色。阳光斜斜地从舷窗照进来,不知道离太阳近了那么一点,是不是也强烈了那么一点。

当时的小乙哥在我肚子里还只是个极小极小的点,我却已经习惯把手护在肚子上,给自己一份安心。当然,坐在飞机上的我并没有预料到,接下来要走的路是那样的艰难。

到了杭州后,第二天,又去抽了血,医生对照前一天在云南那家医院的单子,摇头,说HCG数值变化不大。第三天再抽血,如果没有翻倍,说明这个……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视线从快要划落的黑框眼镜里透出来,顿了一下,继续说,说明这个质量不好,顺其自然,让它优胜劣汰。

优胜劣汰,又是这个词。说起来理所当然,就像是今天下雨、明天起风一样稀松平常。但是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挫败感让我的心情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我坐在诊室门口,看着挺着肚子的女人们在我跟前晃来晃去,恍惚间和老家那些从外地过来打工的女人重合在一起,她们总是在生孩子,一个接一个,看上去就和母鸡生蛋一样简单。

第三天的血检结果果然在医生的预料之中,HCG的数值并没有明显的翻倍。医生拿着报告皱眉,轻飘飘的一句“不好”似千斤压在我的心头。给远在伊朗工作的庄先生发了消息,他只能尽量地安慰我,说没有关系,下次一定会好好的。下次?算上这次就两次了,第三次还能好吗?

这个时候我接到了表姐的电话,她是杭州某知名中学的老师,她说她有一位学生家长是非常有名的中医,建议我带上报告再去看一下。“死马当活马医”,当时我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的。

那时候国内还不太注重病人的隐私,医生的诊室里永远都等满了人,只要有人在医生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剩余的人就开始听病,不光听,还要提出自己的意见,分享自己的经验。虽然是出于好意,总觉得这么私密的东西被窥探,有点不舒服。再加上向来不太喜欢走后门,我在人堆里踌躇了好几次,终于鼓起勇气在一个病人起身离开,另一个病人还没有坐下的空当,插了一句:您好,我是某某的表妹,能给我加个号吗?话音刚落,围在四周的人齐刷刷看向我,人家未必有什么意思,我的脸却涨得通红。问题是这个医生大概看惯了各种关系户,对于孩子老师的表妹这个身份,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示意她旁边的小助手写了张加号的纸条,就打发我去了。

她在看报告的时候也没表现得过于关心,皱着眉头,摇头,很肯定地说:“不行,这个肯定不行。”问她还有没有保胎的可能,还是摇头,并且很严厉地在诊室里环视了一圈,发表了一通关于保胎不好的言论,什么样的情况适合保胎,什么样的情况不适合保胎,然后又回过头来对我说,HCG翻倍不好是胎儿自身情况不好,绝对不能保胎。绝对。

我也不同意保胎,如果我不是亲历的人。

在和庄先生商量之后,我们决定在杭州的一家私立医院保胎。

私立医院接收了我之后,医生其实也是反对保胎的,给出的理由一样。她拿出一张纸,让我签字,大意是,因为保胎引起的任何问题她都不负责任,也和医院没有关系。尽管医生说这是例行规程,给我的感觉是,这个字签下去,从此以后,我和小乙哥就会祸福相依,好是运气,不好也只能自己担着,像一场豪赌。脑子里因此出现过很多画面,可怕的,能让人后悔一辈子的画面,当时如果不是庄先生坚定地支持,如果不是害怕再一次的失之交臂,会让我失去生育孩子的信念,我想我也许就放弃了。

说是保胎,其实主要是打HCG的针,从一周两次慢慢减到一周一次,一直到一两个月后,营养完全由母体供给,才停掉。因为子宫环境并没有异常,也不需要躺卧,但是还是尽量小心。当时我的母亲特意从老家赶过来照顾我,可以说,整个孕期,我连地上掉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弯腰捡过。

每次孕检是最难过的,因为数据出来,永远都和标准差了很大的距离,医生永远都在摇头,永远都在说“不行”。检查前几天,我就开始焦虑,拿出上一次的检查报告,翻来覆去地看那些数据,再拿出标准对上几百遍,默默地祈祷这一次的检查能达到什么样的预期。

患得患失,是那个时候最常见的状态。前一秒还在为孩子的胎动欢欣,后一秒又变得异常低落,起因也许只是五分钟没有胎动或者那一天没有呕吐的感觉。

其实从怀孕到小乙哥出生,我都没有特别明显的孕吐情况,印象里就只干呕过两次,母亲见了开心,告诉父亲,我又告诉庄先生,庄先生又告诉婆婆,大家都能高兴上一整天,这么稀松平常的事,现在想来觉得好笑又有点心酸。

任何一项检查都是过关斩将,NT和唐氏筛查结果正常让我放了大半的心,但羊水过少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仿佛一颗隐形的炸弹,随时都可能爆炸。

孕中后期的时候,羊水过少的问题变得很明显。那个时候我已经回到老家养胎,医生的话一直牵着我的情绪,让我没有一天真正地松快过。

医生告诉我,羊水少的问题可大可小,因为没有办法检查出来。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所谓的羊水,是孩子喝进去,再尿出来,达到一个平衡。羊水过少,很大概率是孩子的泌尿系统有问题,但是具体是什么样的问题,不得而知。

像是一个盲盒,不到最后一刻打开,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什么。

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我接受了医生的建议:短时间大量饮水。关于这个方法,有些医生说有用,有些医生说没用,而我已经摒弃掉自己作为重点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所应该具备的常识,只要是有一点点几率和希望,都愿意去尝试。

于是每天我强迫自己在2个小时内喝掉4000毫升的水,也就是以前那种普通的家用热水瓶一瓶半到两瓶的样子。我真的很认真地喝掉这些水,以至于生完孩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看到水就会反胃。

尽管这样,在怀孕28周去产检的时候,医生告诉我子宫里的羊水只剩下一小勺,小乙哥已经出现了很严重的缺氧现象,必须要马上中止妊娠。

那个时候庄先生还在伊朗工作,接到消息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国内。事后,他和我说,在从机场到医院,坐出租车的这段路,他一直在哭。

这件事情真的拖得太久了,像是走钢索,提心吊胆了一路,眼看着快要到达对岸,钢索突然就断了,我像是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喘不过来的难受。只要一想到小乙哥在我的肚子里像一条搁浅的鱼,连呼吸都很困难,我就万分后悔当初做出的保胎的决定。

再次进入手术室,我的全身都是冰凉的,不停地发抖。医生和护士边做手术边在轻松地聊着天,对我来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尽管打了麻药,我没有感受到疼痛,但因为害怕小乙哥会有无法让人接受的情况,我一直在发抖,导致医生最后不得不发话:“你不要再挣扎了,再挣扎下去,肠子也塞不进去了。”

小乙哥从我肚子里被抱出来的时候,马上就哭了,哭声很响亮。护士平静地报着他的数据,评分和体重。然后抱到我眼前:“1.5千克,看着小了点,应该是个男孩,给你看一眼,马上要送去保温箱。”

我没有戴眼镜,根本就看不清楚,只记住了发紫的脸以及护士口中那句“应该是个男孩”。

事实证明,关于羊水的问题还是出了大问题,医生在孩子的性别栏里填了“未知”。小儿科的几个专家过来会诊,认为是尿道下裂。但需要染色体和腹部B超的佐证。

因为染色体检查需要时间,庄先生想到曾经在私立医院额外做过一次胎儿的染色体检查,当时是把样本送到香港去做的,只是因为规定并没有告知我们性别。联系之后,调来了报告,所有人吊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小乙哥是男孩子,只是没有发育好而已,并不是“未知”的情况,可以通过后期手术修复。

事后,母亲和我提起这件事。她说,当时庄先生已经避着我做了决定,如果真是“未知”的情况,活下来也是遭罪,孩子就不放保温箱了,带回家顺其自然,对我只说没有抢救过来就好。忽然就很心疼庄先生,要多么艰难才能做出这个决定。如果事情最终是这样的结局,我和他又该为当初固执的决定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

没想到,小乙哥竟然很坚强,比同孕周早产的孩子情况要好很多,能够自主呼吸,所以没有上呼吸机,也没有进入高压氧舱,视力因此未受影响。他在保温箱里一共呆了21天,庄先生每天有一次探视的机会,每次他都能带来一点点好的消息,比如今天比昨天多喝了5毫升奶、今天比昨天重了0.1K。等到出院,小乙哥从出生时的三斤长到了四斤。

带回家是一月份,最冷的时候,因为心疼他的弱小,两位母亲做主,把他裹得密不透风。小小的脸从包被里露出来,吐着舌头,哪里还能记得他出生时满面青紫的模样。

但是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小乙哥一直没有通过听力筛查。在他六个月大的时候,我和母亲决定抱他去上海做检查。因为需要绝对安静,所以检查前必须喂服镇静剂。药剂似乎不好吃,费了好大的劲才喂进嘴里,一放到检查台上就又醒了,又喂镇静剂,又哄睡,又醒,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几乎磨光了我所有的耐心和好脾气,也让母亲无端地承受了我不少怒火。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很愧疚。

经过几次检查,确定小乙哥的右耳几乎没有听力,医生建议佩戴助听器。

确定右耳没有听力的时候,小乙哥才八九个月大。也许因为左耳听力正常的缘故,他对声音还是有明显反应的。但是因为还不会说话,我也没办法确定他是否真的能听见,听力缺损的程度会不会影响到语言的发展,保险起见,还是让他佩戴了助听器。

那时候,一不留神他就会把助听器抓下来,看我们手忙脚乱地捡起来给他重新戴好,他又觉得好笑,咯咯咯笑个不停,更是把这件事情当成了一个游戏。因为助听器被压到时会发出很刺耳的轰鸣声,我也没有让他爬,大部分时间都抱着。一直等到十八九个月,他能够清晰地咬字,我才真正放心地把助听器拿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因为身体很弱,经常需要带着跑医院外,小乙哥在成长上和其他孩子并没有很大的不同。淘气的时候淘气,听话的时候听话,叛逆的时候叛逆,贴心的时候贴心。曾经有一个朋友在听了小乙哥的故事之后,断言,我们夫妻俩大概是上辈子拯救过银河系,在强行保胎的情况下还能生出健康的孩子。

是的,小乙哥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他现在刚刚过完八周岁的生日,尽管经历了三次手术,他的尿道下裂问题还没有真正的解决,我仍然觉得很庆幸,庆幸我曾经为了让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努力。

上学期末,学校老师过来家访,她说小乙哥很聪明,但是我这个做妈妈的太佛系,对他的要求应该高一点,这样小乙哥会变得更加优秀。可是我想,他可以平安顺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了,不那么优秀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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