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R在叛变之前是我多年的好朋友。
作为他的好朋友,我可以亲切的称他一声小R,除此之外,我也帮不到他什么了。
毕竟他犯的事情太大,比一般人的命都大,比一般领导的命也大。为了他这件事情,我们好几千位同僚,加上好几十位领导,不惜通宵加班,把城市翻了个底儿掉。
在所有探员无计可施,所有警犬默默流泪之后,大领导无奈地宣布:小R已经叛变了。宣布结束之后,大领导也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
所有人都愿意看那个最大的领导流泪,原因多种多样。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原因是:人们需要娱乐。
反正我是没有悲伤,或是任何想要流泪的冲动——也许是因为跟领导比,我的境界还太低。
其实我知道,叛变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另外一种生活方式。
死心塌地换不回岁月静好。他在上一种生活方式中已经生活了足够久,配给制的乐趣早已经被榨干。就好像吃多了宫保鸡丁,就难免对鱼香肉丝有些幻想。
小R恰恰是那种不顾一切将幻想变成现实的人。
巧合的是,我上一次在食堂遇见他的时候,他就在吃一份鱼香肉丝。出于礼貌,我还特意询问了一下那份鱼香肉丝的味道。
小R眼皮半抬,含糊地答我一句:“不怎么样。”然后马上就腾出嘴来专攻咀嚼。
对于他这种非常简易的社交礼节,我早就习惯了。换句话说,如果我不习惯,也不能和他建立友情。
我和小R的友情开始于幼儿园,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是一个不一般的人。
我从小就觉得幼儿园是一个大人小孩勉为其难串通一气的地方,多少有些荒唐,当事人多少有些疯癫。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情景下,小R用自己的行动极其精准地诠释了什么叫“世事洞明”和“人情练达”。
他可以随时拒绝一切,又可以随时接受一切。他可以不理任何人,又马上能和任何人攀谈。任何形式的过渡对于他来说都是画蛇添足。
我之所以能在多年之后的今天,用简洁的语言总结出他种种作为,是因为我们形影不离。
当时除了我,对于小R感兴趣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幼儿园阿姨。
在那些年,我和这个阿姨是小R的忠实观众,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俩算是一伙儿的——幼儿园还真可以是一个串通一气的地方。
据说后来那个阿姨真的有些疯疯癫癫了,还因为虐童事件成了一个相当著名的精神病患者。
幸运的是,我的精神状态还保持得相当体面,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绽。从幼儿园毕业之后的很多年,这份表面上的体面给了我不少机会,我因此一帆风顺地做到了一个相当高的位置,上头领导的数目相当有限。与此同时,小R也坐上了相当高的位置。对此我并不奇怪,因为这么多年了,我心里的伟人只有小R一个人。
无论他选择哪种生活方式,他都是一个伟大的人。
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大领导默默流泪的时候没有做到感同身受,在小R的事情上,我受到了某种连坐。
虽然小R叛变的事实已被公布,但是高层还需要一份小R的详尽档案来进一步调查。
但是普通人是没有一份“详尽”档案的。你只有在杀人、放火和叛变的时候才会由专人为你起草一份详尽档案。据说“详尽档案”比当事人掌握个人信息的还要详尽。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进一步地了解自己,只有杀人、放火还有叛变这三条路可走。
于是我手头的工作被暂停,小R的生活片段被堆上我的案头。
这些细节毫无头绪,它们就像是一阵大风从大街上直接刮到我办公桌上来的。据我粗略统计,如果把这些资料完全摊开,将会覆盖整座办公楼的地面——包括屋顶和地下室。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些细节有没有价值,而是如果我不工作,我就一点价值都没有。
这个道理在我的秘书小叶那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在我埋头在这项艰苦卓绝的工作的同时,小叶正在距我三米之外的一张办公桌后,除了瞪着两只大眼之外什么都不干。
在我想履行一下领导的职责分配给她一些工作的时候,她还是瞪着两只大眼毫无反应。我走近她,先探探她的鼻息,一切正常,然后用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并且很快流露出一种鄙夷。
我终于明白,原来她现在的功能已经不是端茶倒水打印文件那么简单了,她升级了,她现在所处的职务不需要任何技能,只要视力正常就行了。这种职位当然要比那些需要学位的职务罕见多了。
于是我要亲自打水,拎着两个不锈钢质的暖瓶,走上一两里路到那个可怕得好像水牢一样的水房里打水。单位早有传言,这个房间里闹鬼。在第一次打水归来之后,我也成为了这个传言的传播者和坚定拥护者。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这项工作本身带来的折磨要大。
如果你熟悉拼音输入法,在大多数设备上,你输入一个R,列表中显示第一个结果会是“人”。这对于我在整理他个人档案的时候造成了一些心理上的困扰——因为小R根本就不算是一个人。如果非得一意孤行地把他说成一个人,他也就能算是个近似人。就连“近似人”的称呼,也充满了我对他的偏袒之意。
关于他“不是人”的定义完全就是领导们的意思。
在小R叛变之后的那次例会上,我所有的领导都嘶吼着同一句话:
“他不是人!”
“他不是人!”
“他不是人!”
作为这些位领导的资深下属,这种现象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想象。在我就职期间,我还从未见到一次他们异口同声或者近似异口同声的情境,绝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在自说自话或是互相拆台。
所以我猜他们确实很愤怒。
他们愤怒得不能工作,所以集体去了一个海边的度假村疗养。留我和小叶之流驻守在单位将功折罪。
我把他的资料按时间顺序用透明胶连成一个长条,缠在一个用完了的卫生纸卷上,足足缠了有一个轮胎那么大。
如果是我,大概只能缠一个用了半卷的卫生纸的厚度。
他用了半辈子的时间了活出了普通人好几辈子的人生。
他当然不是人。
三.
每当我回忆我和小R 的童年,我的脑海中往往只有小R 的身影。
我看见他跑动跑西,干这干那。我却只像是他的影子,沉默,灰色,没有面孔。
没办法,一个小孩对于自己的认知就是这么片面。我从没觉得我有什么个性,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内向性格还是外向性格。这一点到长大之后也没得到什么改善。一直被安排,一直服从,居然也到了这个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位置。恍惚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存在是对这社会传统认知的挑战。
谁说怎样怎样的人才能出人头地? 看看老子我!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觉得空虚。
在这漫长的半生中,我什么都没做成,也什么都没做。出于某种神秘的力量,我一下子获得了常人生平企及的一切。财富、名望和地位让我的人生虚有其表。
在看到了小R的人生经历之后,我更加羞愤欲死。
我和小R 的差距是从那个夏令营的夜晚开始的。
月色皎洁,小R 说:我们去看月亮吧。
我说:王老师不让。
小R说:我自己去。
小R走出去的背影好像一个落跑的幽灵——可以从来没存在过,所以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从来没去过任何地方,所以可以永远不离开。
那天晚上,我没有做梦,好像暂时死去。
也同样是在那天晚上,小R失踪了。
就在王老师等人处在情绪失控的边缘的千钧一发之际,小R悄然回归。
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举手投足间有上下三千年名士之风范,一双眼睛里好像装了五湖四海三江水,同时闪烁着此刻和远古的波光粼粼。
我问小R那天的月亮是什么样的,他答:跟那天晚上的月亮一个样。
我估计他是肯定吸了不少天地灵气, 才说得出这样发人深省的句子。
我们还是形影不离,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的精神世界天人永隔。
小R的精神情况在那次洗礼之后,始终保持着飞升的状态。而我还是那么脚踏实地,试图在弄懂自己的方面做出一些进步。如其说是影子,我活得更像是一块污渍。一块附着在阴暗角落的污渍。没见过天日,唯一的技能就是依附,跟随着我依附的对象到天堂,到地狱。
小R 到过很多的地方。他的旅行日记就占据了半个轮胎那么厚。我把半个轮胎的厚度平摊在桌子上,好像展开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他写道:这天,我看见了一头鹿在林间的湖泊里游泳……羡慕和嫉妒立刻化身荆条把我一身腐朽的皮囊抽痛。
他看见鹿,看见湖泊,看见森林,而我能看到只有小叶和水房里的鬼。
合理地推断一下,它应该是个水鬼。
下次我打水的时候,我会问它一下:“你好,你是水鬼么?”
如果它是,它就会用开水浇我……
坏了,我中毒了,我也开始胡思乱想了。我猛抽自己一个耳光,声音在夜里十分响亮,小叶像猫头鹰一样睁开一只眼睛,嗓子里发出“咕”地一声。我顺手抄起桌上的烟灰缸砸向她,她以闪电之速卧倒。
过了一会儿,桌子后面传来“咕”的一声。
我把领带松了松,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把烟灰随手掸在夜风里。烟灰浮动了几下之后消失了,就好像我此刻的生命。
四.
对于大多数人,进入这个单位都是人生一大幸事,甚至一家人几辈子的一大幸事。
但是,跟小R比,我们的喜悦简直太不值钱。
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组织可以取悦小R。
对他来说,喜悦只是一种终极自由的副产品。
他用尽全部的精力去追求终极的自由,
甚至包括进入这个怪兽一般的庞大组织也是他实现终极自由的步骤之一。
其实每个加入这个组织的人都是被一口吞下去的,他们会一直呆在那里,直到被消化殆尽。那些足够聪明地预见自己结局的人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不动、不说、不想的生活方式。那些不够聪明的人们,也会在一段时间的叛逆之后,选择皈依主流生活方式,做一个地位稳固的追随者。
只有小R,他会说上一句:鱼香肉丝真不怎么样。然后转身就走。
时间已经不多。
小叶渐渐地把她的脑袋从桌子下面往上挪动着,每一刻钟,上移一寸。如果她的两只眼睛全部露出桌面的时候,我还没有在真正地工作,我就危险了。
我狂躁地把剩下的四分之一轮胎的厚度一扯到底,妄图找到一丝叛变的线索,。
在最靠近纸卷的地方,小R写道:
现在,我要离开了。
在我的眼中,这行字简直锋利如刀。
他勇士一般运起这把利刃,剖开巨大怪兽的肚子,在鲜血和震颤之间走得无影无踪——就好像那年宁静的夏夜,出走去看月亮。
我彻底臣服了。
原来我还是不够了解小R,不够了解他灼热的疯狂,不够了解他的冷到刺骨的冷静,不够了解他鲜活到极点的生命力。
狂躁过后,我开始百般怜惜自己。
我面露慈悲,翻开衣袖查看并不存在的伤痕。
我放弃执念,把待办事项一个一个地划掉。
我放空脑子,排出一切在小R档案上落笔的妄想。
三天之后,在报告会上,我向领导们展示小R的档案。那是一份空白的档案,是一份圣洁的档案。
我说,小R不是叛徒,他是一个神。
领导们先是面面相觑,紧接着交头接耳,短暂的嘈杂过后,异口同声的神迹再次降临。
“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吧。”他们说。
五.
精神病院并不是一个比单位水房更可怖的地方。事实上,它是个充满温馨和人道主义关怀的地方。就算曾经有鬼魂出没,它们也都被这些温柔的枷锁驯服,成为了和粉色蝴蝶结一样的装饰物。
我们的生活被安顿得十分妥帖,甚至妥帖得过了分,让我有种随时丧失自理能力的感觉。
在精神病院里,我遇见了不少熟人。他们或多或少都与小R有一些瓜葛。我可以从他们的精神状态看出来小R和他们的瓜葛有多深。总的来说,瓜葛越深的越疯,住在越深的角落,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就越深刻。
最后,我在最深的角落里见到了那位可敬的幼儿园阿姨。
她依然梳着两条长辫子,穿着花格子衬衣,在精神病院度过三十几年的光阴并没有让她的精神状态有什么变化。事实上,在我走近她的那一刻,她就认出我来了。
她充满慈爱对我微笑,好像这三十年的人事变迁只是一个随风而逝的流言。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坐在角落里,眼睛看着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有我们想象中的小R。
我再也没有过问那个世界的事情。
我只听说:小叶为了方便工作,在办公桌下面筑了巢,并且宣誓终身不找对象;水房里灵异事件加剧,有人在打水过程中被吓,心脏病突发身亡;小R再也没有出现,为此大领导再次在公众面前流了泪,此事登顶当年娱乐排行榜……
现在我心里最大的悬念就是鱼香肉丝不好吃到底是不是小R出走的直接原因。
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什么是无从寄托的了。
因为我认识了一个神。
神用一次出走告诫身处战场的我们:精神比肉体更容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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