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森林(14)

作者: 江隅 | 来源:发表于2016-12-30 14:37 被阅读16次

    第十四章

    2013年的春节刚过,梁辉因为一次不自量力的见义勇为,住院了。他的肚子和胳膊上被分别被捅了一刀。外面在下雪,我一边心不在焉的剥着橘子,一边在心里想着,再有三天就是元宵节了。

    梁辉有点儿吃力的动了动他那条倒霉的胳膊,然后,对着我呲牙咧嘴的笑了笑。我铁石心肠的敲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立马朝我低吼,“你疯了吧?!杜知寒,很疼的。”

    “活该!”我把一瓣橘子粗鲁的塞进他的嘴里,气呼呼的说,“让你再逞能!”

    “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呀?”他张开嘴,我又往里面塞了两瓣橘子。

    “难道你不会打110吗?”我也吃了一瓣橘子。

    “可是,情况紧急。”我说一句,他永远有十句在等着我。

    我恼怒而心疼的瞪了他一眼,说,“你最好不要再有下一次,否则,我掐死你!”

    “我想喝豆腐脑儿。”他委屈的看着我。

    我把最后三瓣橘子全部塞进他的嘴里,“等着,我出去给你买。”

    我轻轻的带上病房的门,一群暧昧而凛冽的消毒水的味道迎面而来。两个面容清秀的护士从我身边经过,其中一个痴痴地笑了笑,小声说,“五病房的那个男人长的可真帅。”另一个护士面带忧伤的叹了口气,失望的回应道,“可是,他得的是艾滋病。”这时候,一个刚得知自己做了爸爸的年轻男人,喜极而泣的看着我说,“我做爸爸了。”我对他说,“恭喜。”

    雪越下越大,我把棉衣的拉链拉到底,然后戴上帽子,挤进茫茫的雪片之间。脚踩在雪上发出脆生生的咯吱声,冷风黏在我麻木的脸颊上,我茫然的给了自己一个饱满而青翠的微笑。

    “请问,你是杜知寒吗?”她瑟瑟发抖的声音,悄然而至,拦住了我的去路。

    “对。”我看着她,说。

    “我就知道你是杜知寒。”面容憔悴的她笑着对我说,“隔着很远我就把你认出来了。”

    她是这家医院的护士长,她给梁辉换过药,我记得她。“你脸色不太好。”

    “刚刚抢救完一个病人。”她疲倦的说。

    “好辛苦。”我深表同情。

    “我跟康敬安是同门师兄妹。”她强打起精神,直奔主题。

    我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康敬安死了。”她平静的说。

    我依然在执着的看着她,我希望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希望她接下来跟我说,她在跟我开玩笑。雪片钻进我的脖子里,化成了几滴清凉的汗水。我觉得我的心好像被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打开了所有的门和窗,然后,寒冷躲进来,挟持了我已经所剩无几的贫寒的温暖。

    “什么时候?”我小心翼翼的问她。

    “2010年3月18日。”她流利的说。

    “2010年3月18日。”我呆呆的重复着,“他怎么死的?”

    “脑癌。”

    “脑癌。”康敬安,你这个混蛋。

    “他不让我告诉你。”我看到她洁白的衣服上,沾了几滴妖艳的血迹。

    “他死的时候,你在吗?”我问她。

    “在。”

    “2010年3月18日。原来那棵树是你。”我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摇头。

    “这雪下的可真大。”她吐了口气,说,“他死的时候,是我和你们两个人的结婚照在陪着他,他死之前还拜托我把你们的结婚照放到他的口袋里,我照做了。不过,那照片后来又让我偷了出来,我把那照片给烧了。”

    “你做的对。”我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绕过他朝着医院的门口走去。我想,梁辉该等不及了。

    “你要去哪儿?”她问我。

    “给我老公买豆腐脑儿。”我停下来,但没有转身,我对她说,“他说的对,你不该告诉我的。”说完,我继续往前走。

    “你知不知道,你曾经是我的情敌?”她突然轻快的说。

    这次我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应她。

    2010年3月18日,康敬安死了。那时候我正在做什么呢?我正在梦见一棵树,一棵在清风吹动的良辰好景里,突然死掉的树。一辆轿车朝着我愤怒的按着喇叭,它从我身边穿过的时候,那个一脸赘肉的中年男人还不忘摇下车窗对我吼了一句,“瞎了眼你?!不要命了!”然后,轿车在冰天雪地里,扬长而去。我没有跟往常一样,用那些天花乱坠的恶毒的话诅咒那个中年男人,算了,我告诉自己,别跟他一般见识。康敬安,你看见了吧,你满意了吧,我在为你难过,为了你我差一点儿被车撞,为了你我被人骂,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排队买饭的人很多,终于排到我了。我买了两笼蒸饺和两份豆腐脑。

    “一共多少钱?”我问老板。

    “十二。”

    “请问,你是杜小年吗?”我接过老板找给我的零钱,然后,抬头看着他。他正在用惊喜的眼神看着我,我立刻明白他是在跟我说话。

    “我是姓杜没错,可是,我不叫杜小年。”我对他说。

    “那是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他羞涩的挠了挠后脑。

    “杜小年是你什么人?”我好奇的问他。

    “朋友。”他说,“一个朋友。”

    “每个人都会有几个走散的朋友,因为天涯比我们想象的要遥远。可是,在我们离别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突然煽情的说。

    “我也有几个走散的朋友。”我又补充道,“他们中,有的回来了,有的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杜小年会回来的。”他自信的说。

    “是吗?”我说,“那祝你好运。”

    “谢谢。”他客气的说。

    走到垃圾箱旁边的时候,我鬼使神差的把其中一份豆腐脑丢尽了垃圾桶。我下意识的把蒸饺抱在怀里,加快脚步。

    “怎么这么慢?”梁辉接过蒸饺,就马上开始狼吞虎咽,“饿死我了。”

    “先把豆脑喝了吧。”我递给他豆脑,魂不守舍的说。

    他往嘴里轻巧的投了一只蒸饺,口齿不清的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蒸饺?”

    “蒙的。”我坐下来开始剥桔子。

    “外面的雪大吗?”他最近很喜欢没话找话。

    “大,很大。”我说。

    “杜知寒,你怎么了?”他凑近我,用企图想看透我的眼神看着我。

    我笨拙的躲开他的眼睛,摇摇头对他说,“没什么。”

    然后,我们两个大约有十分钟没有再说话,他专心吃他的蒸饺,喝她的豆脑,我就一心一意的剥着橘子。直到一网兜的橘子快要被我剥完的时候,他伸出腿,蹬了我一脚。

    “你在想什么呢?”他问我。

    “我在想——”我努力的让自己神秘的笑了笑,“我在想,一棵树。”

    “想树干什么?你神经啊。”他嬉皮笑脸的说。

    我瞪他一眼,接着回嘴,“你才神经呢!”

    “妈呀,吃的好撑啊。”他心满意足的摸着肚子。

    “撑死你算了!”我笑着说。

    “撑死我?你难道想当寡妇吗?”

    “滚。”

    四月的最后一天,陈茜跟那个海龟走了,我和杜知杉去车站送他们。那天的陈茜让我有种错觉,即将三十岁的她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些因为经年累月而锈顿的勇气,重新露出了动人的锋芒。阳光淹没了所有的人,是的,她又要离开了,跟多年以前的那次逃离一样,在我看来,她依旧是那么光彩照人。我希望这次离开以后,她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我希望她能够一直就这样走下去,不要回头看。我会把她当成一个偶尔对谁提起的早已经失散多年的朋友来怀念。

    陈茜离开两个星期以后,我收到了她发来的一张照片。是一张全家福,她剪了个短发,她的丈夫就坐在她的左边,一只手搭在她的右肩上,豆豆站在前面,小家伙当然还是跟以前那样瘦,他的旁边蹲着一条阳光帅气的拉布拉多犬。

    “五一黄金周,你说我们去哪儿玩比较好?”梁辉把下巴支在吧台上,无精打采的问我。

    “听你的。”我一边忙着偷菜一边对他说。

    “怎么突然变的这么贤惠?”他挖苦我。

    “滚。”我疯狂的点着鼠标。

    “要不去海南?正好我有个高中同学在海南开酒店,吃住还能给打个折什么。”他小人得志的笑了笑。

    “什么?你们要去海南吗?”杜知杉的耳朵简直比狗耳朵还要灵,他激动的凑过来,“五一假期,你们要去海南玩吗?”

    我看了一眼梁辉,然后说,“那好,就海南了。”

    “你想干嘛?”梁辉警惕的看着眼前兴奋不已的杜知杉,问。

    “我也要去啊。”我早就猜到杜知杉会这么说,因为司马青叶在海南。

    “你去干什么?”梁辉不高兴的嘟囔。“我们二人世界,你跟着成何体统?”

    杜知杉眨巴眨巴眼睛,歪着嘴巴说,“我偏要去。”他诚心想气梁辉。

    “臭小子。”梁辉深仇大恨的剜了他的小舅子一眼。

    我赤着脚坐在白色的沙滩上,偶尔会有调皮的浪花爬过来,温柔的打湿我。天空和大海在很远处的地方,暧昧的撕扯着。它们想逃出彼此,它们想划清界限,它们想忘掉恩怨,于是,云彩笑了。它痴痴地看着倒映在大海里的自己,温习着只有它才知道的那个秘密——海在天的心里,天在海的眼里。海风莽撞的朝着我飞奔而来,我偏过头去,看见了梁辉和杜知杉一起堆的那个别别扭扭的沙雕,它在浩浩荡荡的阳光里,显得其丑无比。

    “怎么样?”杜知杉跑过来坐到我身边,指着他们的杰作问我。

    “还不错。”我勉为其难的给出了个评价。

    “虚伪。”他立即揭穿我,然后兴高采烈的撅着嘴巴说,“明明丑的要命。”

    我看着他,不禁一笑。“能告诉我,为什么要一起来海南吗?”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来海南了,这你是知道的。”他仰起头,开始给自己猛灌水。还好那不是烧酒。

    “我知道。”我看着他一上一下的喉结,“还有呢?”

    “这里是司马青叶的家乡。”他坦白。

    “怎么?你的这段儿女情长还没有入土吗?”我打趣他。

    他咽下最后一口水,粗鲁的打了个饱嗝,然后,他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知道这是什么吗?”

    “情书?”我胡乱猜着。

    “庸俗。”他朝我翻白眼,“地址,这上面有司马青叶现在的地址。”

    “你是要去找她?”我好奇的问。

    他看着远处笑了笑,然后,那张写着某个地址的字条被他撕成了碎片。他突然站起来,跑到海水里,他转过身对我喊,“老姐——,你说对了,我的那段儿女情长的确还没有入土,因为——,因为,我要将它海葬。”我看到细碎而单薄的纸片在咸涩的海风里,自由自在,轻舞飞扬。

    “你们在干嘛?”梁辉看看远处的杜知杉,又看看我,迷惑的问。

    “秘密。”我故意吊他的胃口。

    “小心秘密太多,得胃癌。”他仰面躺下去,闭上眼睛不再理我了。

    我伸出食指在他的小肚子上轻轻地戳了几下,可是,他没动。他懒懒的说,“别闹,知寒,我想好好的睡一觉,这么好的风景,说不定我会做个好梦。”

    我吃力的站起来,拍打掉身上的海沙,突然,想一个人走走。

    他的声音藏在汹涌的浪涛声里,格外的好听。

    “掌柜的。”他用结实的身体挡住了我的去路,几年不见,他成熟多了。“米奇?!”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其实我早就看见掌柜的了,刚才我一直跟着掌柜的。”他调皮的笑笑说,他穿着一条花里胡哨的沙滩裤,他的身后是浩瀚的碧海蓝天。“我以为你还在广州呢。”我感慨的说。“如果我今天没有碰见掌柜的,掌柜的大概会以为我一辈子都在广州。”他灿烂的看着我。“自从你走了之后,甜甜因为找不到人斗嘴而郁闷了好久呢。”我开玩笑。“是吗?”他好像一下子就陷入了往事中,“她还好吗?”“她很好。”我说,“就是有时候会想起你。”

    “我有女朋友了。”他弯下腰去见了一只贝壳,然后,把贝壳朝着不远处的一群海鸥扔过去。

    “是吗?那可真是可喜可贺。”我看着那群古灵精怪的海鸥。

    “她的名字也叫甜甜。”他忧伤的看着大海。

    我看着他,没说话。他发了一会呆,继续说。

    “其实,我一直想娶的人是掌柜的。”他有些羞涩的看着我。

    “这话要是被梁辉听见,你一定吃不了兜着走。”我警告他。

    “我才不怕他呢。”他挺直背,无比英勇的梗着脖子。

    “你怎么会跟梁辉在一起了?”他才反应过来,“那康医生呢?你们离婚了吗?”

    “嗯。”我点点头。

    “为什么?”他问。

    “说来话长。”我说,“还有,康医生已经死了。”

    “康医生是个好人。”他突然莫名其妙的蹦出这么一句话,让我觉得无言以对。

    后来,米奇天真的问我,可不可以亲我一口。我没有拒绝他,但是也没有答应他。大海就在那里看着我们,在这个永远没有冬天的地方,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他说,知寒,后会有期。我闭上眼睛,直到确定他已经走远了。当我睁开眼睛转过身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串脚印还留在那里,证明他的确来过。

    从海南回到扬城的第三天,医生说我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当时,梁辉兴奋的像个二百五一样在医院的走廊里大呼小叫,最后,当然被凶巴巴的护士小姐当场呵斥了一顿。

    “医院不许大声喧哗!”那个护士看着神志不清的梁辉,杏眼圆睁。

    “我要做爸爸了。”梁辉笑嘻嘻的说。

    “做爸爸了也不能在医院大声喧哗!这是规定!”护士小姐铁面无私的说。

    我推了梁辉一把,让他闭嘴。

    “对不起啊,他就是太激动了。”我赔上个笑脸对护士小姐说。

    “下不为例。”她凶狠的瞪了梁辉一眼,然后,又对我伸伸舌头,腼腆的笑了笑,转身走了。

    梁辉打了个寒战,并做牙疼状,“还挺凶。”

      

      

    刚下过一场雨,我一个人走在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看见它的时候,我笑了笑,心想,我都多久没有逛过书店了。我走进去的时候,闻到一股油墨味,这时候我听见有人说,今天是夏至。我若无其事的朝着说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走过去,在书架的后面坐着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兄弟。他们靠着书架坐在地上,双腿笔直的伸开。我绕过他们两个,准备去另一个书架看看,经过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听见其中一个小男孩儿悄悄地说,“你看,那个阿姨的肚子里有小宝宝了。”我笑着转过头,问他们,“你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们两兄弟同时用手指着对方,调皮的说,“他是弟弟。”“不许胡闹。”他走过来温和的揉了揉两个小家伙的脑袋,笑着说。我安静的看着他。

    “知寒。”他深情的说。

    “你老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他黑了,也瘦了。

    “你也不在是那个小女孩儿了。”他突然感慨。

    “去那儿坐会儿吧,我刚泡的茶。”

    “好。”

    我和对面而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着茶碗里的几片茶叶,问他。

    “四月份。”他皱着眉头,喝了口滚烫的茶,“四月份的最后一天回来的。”

    “四月份的最后一天,这么巧?”

    “怎么了?”他问。

    “陈茜正好是那天走的。”

    “她怎么样?这些年。”他又喝了一口茶。

    “她很好,有一个儿子,叫豆豆。”我凝视着他,我忍不住想,豆豆跟他长得可真像。

    “你看我干嘛?”

    “没什么。”我端起茶杯,但是又放下了。

    “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我问他。

    “一言难尽。”他摇摇头,对着正在打闹的两个小家伙低吼了一声,“再调皮,小心你们的屁股!”两个小家伙听到他吼,立刻停下来,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对着我们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你儿子?”

    “不是,我表姐的孩子,家里有事,我帮忙给带一天。”他苦恼的笑了笑,“小孩子总有办法让人抓狂。”

    “也许吧。”我下意识的把手放在已经明显隆起的肚子上。

    “你要做妈妈了,知寒,时间过的可真快。”他把我的茶杯倒满,“我老了,你也终于不再年轻了。”

    “你去了北京?”我问。

    “你怎么知道?”他看起来并不吃惊,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他。

    “猜的。”

    “那时候,我在北京的街头唱歌。”他幸福的笑了笑,“自由但是潦倒,可那依然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有段时间,有个女孩儿经常去听我唱歌,其实,那时候,有好几首歌我都是唱给她一个人听的,不过,她好像并不知道。”

    “当时,陈茜也在北京。”

    “我知道。”他点点头,继续说,“那个女孩儿,后来,我们还成了朋友。”

    “你喜欢她?”

    “不知道。”他说,“我可能是喜欢她,可是,有很多时候,我又总是会觉得我并不喜欢任何人。”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走了。你知道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沉迷于流浪的人来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他直直的看着我,“就是永远呆在同一个地方。”

    “所以,你就离开北京了。”

    “嗯。”

    “那个女孩儿呢?”

    “也许还在北京,也许也已经离开北京了,我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

    “古留梦。”他说,“她告诉我她叫古留梦。”

    古留梦。我凄然的笑了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说。

    “我刚刚盘下来这个书店,我打算就在这个店里,终老此生。”他告诉我。

    “不流浪了?”

    “可是,我已经老了。”我们相视一笑。

    “以前,我有个朋友,有一年暑假,她去北京,也认识过一个流浪歌手。她的名字叫康乔。”我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知道她认识的那个流浪歌手是不是你?”

    “北京有很多流浪歌手。”他起身准备送我。

    “那倒也是。”我走出门口,转过身跟他说,“那我们改日见。”

    “再见。”

    我走出已经很远的时候,他又喊我,“知寒——”

    我转过头,问他,“怎么了?”

    他笑了笑,“没什么,再见。”

    后来,我经常会去杜维诺的书店。跟多年前一样,还是会有很多东明中学的学生来他店里看一些老师明令禁止的禁书。偶尔,也会有几个穿着校服趾高气扬,天真烂漫的孩子闯进来,喊杜维诺叔叔。不过,他已经不介意这些了,因为,他已经心平气和的把自己当成一个“老人”了。

    尾声

    吃晚饭的时候,梁辉往我碗里送了一块儿排骨。“我吃饱了。”我放下碗筷。“再吃一点儿。”梁辉命令我。“可是我已经吃饱了。”我说。“乖,再吃一点儿,我儿子还没吃饱呢。”他坚持。“你儿子也已经吃饱了。”我说。“你怎么他已经吃吃饱了?”他不服气。“我就不吃!”我挑衅的看着他,得意的笑了笑。“要是我儿子瘦了,我拿你是问。”他瞪我。“去死!”我高兴的瞪回去。

    我站起来,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晚间新闻。一个帅气的记者正在站在案发现场的前面,声情并茂的讲述着一个诡异的杀人事件。死者是北京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导演,他的胸前被人用水果刀刻上了一句情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死者的咽喉被割断了。那个帅气十足的记者毫无根据的就断言,这肯定是一起情杀案。杀人凶手要么是死者的妻子,要么是死者的情人。但是,杀人凶手已经逃之夭夭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句情诗是谁写的?”我问梁辉。

    他抬起头,盯着电视屏幕,呆呆的说,“金庸吧——”

    “你怎么不说是李莫愁?”我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我早该想到,问了也白问。

    “那个杀人凶手一定是个很浪漫的人。”梁辉若有所思的说。

      

      

    秋天。扬城秋天已经来了。

    我看见她站在垂头丧气的夕阳里,穿着一件咖啡色的风衣。她有些生涩的叫我,“杜知寒。”

    “古留梦。”虽然她改变很多,可是,我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她。

    “你要做妈妈了?”她羡慕的看着我。

    “是。”我捧着肚子笑了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我问她。

    “我最讨厌的季节就是秋天了。”她答非所问。

    “对了,前晚上你有没有看新闻?”她接着又问我。

    “看了一些。”

    “那个杀人案,看到了吗?”她莫名其妙的笑了笑。

    “看到了。”我说。

    “很浪漫,对不对?”她还是这么无可救药。

    我没说话。

    “你饿了吗?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怎么样?我请客。”她说。

    “好。”

    我点了一份肉炒蒜蓉,她点了一份宫保鸡丁和一份红烧排骨,还有一个水煮鱼。

    “点这么多?我们两个人吃不了的。”我说。

    “是三个人。”她看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兴奋的说。

    上来的第一道菜是肉炒蒜蓉。我夹了点蒜蓉送到嘴里,味道还不错。我问她,“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些年都去哪里了?”

    她喝了一口水,说,“有些人总是一心想着出去,因为他们觉得外面一定比此处要精彩。事实也的确如此,外面真的很精彩,让人眼花缭乱,让人流连忘返,让人乐不思蜀。于是,他们就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直不断的骄傲的离开。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别人去过的,别人没去过的,别人想去但到死都没有去成的地方,他们都去了。他们认为,这样,他们就充实了,就精彩了,就与众不同了。可是结果呢?”她轻蔑的笑了笑,“他们却发现,所有的精彩都一样。他们以为的那个万水千山走遍的自己,其实,哪里都没有去过。你知道吗?杜知寒,我就是那些蠢人中的其中一个。以前,我觉得我生来就像烟火,所以,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绽放,生生不息的绽放,我会永远活在轰轰烈烈的,美好而绚烂的错觉里。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你知道吗?杜知寒。我努力地,奋不顾身的把自己点燃,我比任何人都勇敢,都豁得出去,都不要脸。我以为被亲手掰断的咔嚓声就是绽放,我以为鲜血从身体里奔涌而出带来的那种如梦如幻的眩晕感就是绽放,我以为让明晃晃的刀剑刺穿身体时的那种刺痛感就是绽放,我以为——”

    “喝点汤吧,这鱼汤的味道很不错。”我生硬的打断她。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绽放过,从来没有。”她乖乖的喝了一口汤。

    “古留梦,你听我说,你不能永远活在梦里,你知道吗?”我看着她。

    “我知道。”她夹了块鱼肉送进嘴里,“后来我想通了,其实,绽不绽放根本就不重要。这鱼做的挺不错的,你觉得呢?”

    “是挺不错。”我又吃了点儿宫保鸡丁。

    “我不在乎我的梦是不是已经醒过来了,因为长梦不醒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她满足的舔了舔嘴唇。

    “那你在乎什么?”我问她。

    “除了他,我几乎一无所有。”她嫣然一笑,“我的梦醒来了,全世界都应当嘲笑我,可是,他不行,我爱他,我对他付出了一定的感情,对我来说,他跟这个冷漠的世界不一样。任何人都可以嘲笑我,践踏我,唯独他不能。”

    “于是,你就把他杀了?”

    “他嘲笑了我的梦想。”她低头,从嘴里吐出一颗鱼刺。

    “排骨也很好吃。”我说。

    “那你就多吃一点儿,不要饿着你儿子。”

    “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艰难吧?”我问她。

    “没有一个人可以很容易的活在这个世上。”她笑笑。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你们都以为那是情杀。”她得意地挑着眉毛,“其实,那是仇杀。”

    “他嘲笑了你的梦想。”我笑着说。

    “所以,我恨他。”她也笑起来。

    “我吃饱了。”她站来,走去付账。

    从餐馆走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天已经黑了。霓虹灯都亮起来了,烤肉串的香味迎面扑来。

    “就此别过吧,知寒。”她站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恍惚的看着我。

    “你要去哪儿?”我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茫然的说。

    “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会了。”她说。

    “古留梦,到底是什么样的梦想,让你决定付出这样的沉沦?告诉我。”

    她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她干脆的转过身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秋天迷蒙的夜色里。

                               

             后记

                     ——万水千山

    我想我注定不是一个会写故事的人。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所以,这个粗制滥造的故事理直气壮的用完了我差不多两年的时间。不太夸张的说,这是很漫长的两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将会让我无限的眷恋。他们没有让我失望。我深爱着他们,也痛恨过他们,但不管怎么说,我最终还是和他们一起相依为命的走过了这满目疮痍的万水千山。代价告诉我们,我们只能相亲相爱。

    悲伤深林。这是我为这个故事很早就取好的名字。但是,我要告诉你的不仅仅是关乎情爱的种种证据确凿的罪证,或者关乎背叛,关乎别离的种种无可奈何的理由,我要告诉你的还有真诚。对,就是真诚。对辗转反侧的爱的真诚,对万劫不复的恨的真诚,还有对口是心非的誓言的真诚。简单的说,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一种历经千辛万苦以后依然容颜依旧的纯真。别忙着告诉我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信任。

    其实,我一直都在相信纯真。那当然不是单纯,那只是一种生长在人血液里的,如同血红蛋白一样神奇的东西。它不会因为你注射了多少冰毒而变的面目全非。怎么说呢,就是它不会被轻而易举的污染。不管你最后有没有变成一个充满恨意的人。

    比如,程艳。你也许应该还记得,没错,她是一个酒吧舞女——我的第二任小婶。虽然,在这个故事里我吝啬的分给了她很少的镜头,可是这阻止不了我对她的怜爱以及疼惜。因为我知道她心里藏匿着长势茂盛的敌意,所以她才绞尽脑汁的想到了报复。她可真是个奋不顾身的任性的孩子。如果说被搽满美好以及幸福,对于一个包裹在仇恨之中的人也算是一种伤害的话,那程芳就是最好的报复人选。很抱歉,我只能这么说。毕竟善良不是让一个人置身事外的借口。好了,言归正传。其实我想说的是,程艳和我一样,自始至终的都在相信纯真。别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那两个字,真诚。对往事如风的真诚,对沧海桑田的真诚,以及,对爱与恨的真诚。

    我从来都不相信,一个对爱不忠的人会真正拥有那些栩栩如生的恨。

    每个在写,或写过小说的人,其实都会情不自禁的把自己整个或者某一部分写到故事里。当然,我也不例外。不过,也许你不会那么轻易的想到,我把自己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给了梁辉,另一部分给了李天宇。

    梁辉是个勇敢的孩子。我们两个其实是很相似的,很执着,对爱以及梦想。不同的是,我没有他勇敢,虽然,我总是在寻找一种方式好让自己勇敢一些,再勇敢一些。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了他是苏暖最合适的人选,因为只有他能够一心一意的包容苏暖对爱的任性和洁癖。一直以来,我都把勇敢看作是一种很神圣的东西,我却不配拥有它。所以我把勇敢给了梁辉,拜托他来替我勇敢的活着。

    李天宇是个看起来很勇敢的孩子。他对什么事情——好的事情或者是糟糕的事情,他永远都有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很淡定。不管是怎样心怀叵测的大风大浪,只要躲进他的瞳孔里就会立刻变的温顺无比。也许他真的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让自己变的坚不可摧。当然了,如果你真的就相信他坚不可摧的话,那你就错了,因为他的内心比谁都敏感,比谁都脆弱,只是他不想让你看到。自卑以及懦弱,是他永远不愿意和你坦诚相待的事实。所以,他只能选择逃避,然后等到时间漫过了悲伤的时候,他再把伪装了很久的勇敢拿出来,和你谈笑风生。

    勇敢到底是什么?是我们小时候咬牙切齿的看着医生把针头刺进肌肤,还要含着泪花说我不疼。是我们长大后亲身体会过失去和背叛之后,还给人间的那个坚强的微笑。

    看到这里,我想你或许已经知道了,没错,我就是一个渴望勇敢,努力让自己勇敢,但是又被懦弱胁迫的胆小鬼。

    至于故事里的江远,杜维诺,还有周莉这些人,我不想再过多的提起他们了。不管他们满目疮痍的人生里有过什么——爱,恨,坚守,还是背叛,都过去了。我只想祝福他们,毕竟他们依然善良。

    总之,这个故事很粗糙,但是我写的真的很艰难。我要给每一个人准备一个与众不同又要尽量不那么乏味的人生。对于我这么一个在现实生活里乏味的要命的人,这真的很难。可是,我最终还是咬牙切齿的坚持下来了,不仅只是为了每一个理解支持我的人,更是为了我自己。这个故事不是我的梦想,可是他比我的梦想要重要的多,也沉重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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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悲伤森林(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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