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到梁辉电话的时候,年过古稀的葛优打开电脑,无比煽情的说,许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见到过她,也没有她的任何音讯,我把我的爱人给丢了,我一直以为我们还会见面,可能是在一条经常走过的街上,也可能是在一家偶然走进的咖啡馆里,我相信,只要她在我的附近,我就能够感觉到她的存在,现在,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可我却不能无牵无挂的离开人世,因为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她需要我的照顾。然后,葛优就看到了那块他年轻时候从那个黑人小伙子杰克手里用五十美元买来的怀表。他认得它,不,应该说是,他认得她才对。葛优哭了,当他醒来的时候,舷窗外面是无边无际的云。徐帆把面巾纸递到他面前,说,没想到吧?你怎么在飞机上?葛优问。你无情我不能无义呀。我记得我旁边坐的是个男的,怎么变成你了?我跟他换了。
“喂。”我接过陈茜递过来的面巾纸,狠狠的拧了把鼻涕。随后,听见陈茜嘟囔了一句,都一把年纪了,至于吗?
“杜知寒,我在派出所呢,赶紧来救我。”我听见电话那头的梁辉有点儿亢奋的对我说。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他。
“没什么,酒后驾车。”
“等我。”我挂断电话,对正在借工作之便跟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儿套近乎的陈茜说,“我出去一趟,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怎么了?是不是发现康敬安在外面胡来?”她走过来,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
“去你妈的!”我抡起包温柔的砸向她,“是梁辉,他被扣在局子里了,我得去救他。”
残阳如血。一些调皮捣蛋的光透过车窗钻进我的眼睛里,我想,一定是因为它们这些任性顽劣的孩子在我眼眶里面胡作非为,才让我的眼泪不声不响的就钻出我的眼眶给我丢人现眼。红灯。我摇下车窗目睹了一场正在收拾残局的交通事故,一个精致的肥肥的小姑娘躺在地上那一滩妖艳媚人的红色里,安静的就像一只熟睡的幼兽。
六年前那个被轻度污染的星期天的傍晚,我们三个人——我,陈茜,还有江枫,忍无可忍的从铺天盖地的模拟试卷里逃出来,跑到杜维诺的书店里看电影,《无间道Ⅱ》,看过很多遍的片子了。当曾志伟一个人看着刘嘉玲的照片的时候,我想起第一部电影最开始的地方,曾志伟给他的小弟们训话,他说,算命的说我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我不同意,我认为出来混的,是生是死要由自己决定。这当然是他的异想天开。当他死在自己一手栽培的卧底——刘德华的枪口下的时候,不知道他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个情种吧。”陈茜看着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曾志伟笑笑说。“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动真格的两种人吗?一个是情种,一个是混蛋。”杜维诺说。“那你是情种还是混蛋?”我问他。“不知道,暂时还不知道。”他站起来拍拍正在一边抱着课本装模作样的江枫说,“怎么样?想不想喝一杯?”“我去买酒!”陈茜自高奋勇。“那好,我跟你一起吧。”杜维诺掐掉手里的烟。等他们两个出去后,江枫把手里的书丢到一边对我说,“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吧,杜知寒。”我说,“好。”那一天离高考还有九十九天。
我赶到派出所的时候,梁辉正在跟那个体态笨重的警察叔叔聊的热火朝天。酒后驾车倒没什么,问题是他撞的那个人。没错,他把交警给撞了,不过还好只是皮外伤。
“我饿了,请我吃顿饭好吗?”这是梁辉从局子里出来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想吃什么?”我看了一眼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拉面。”这家伙,很少这么善良。
“你不要来一碗吗?味道好像真的很不错。”爽快的干掉两碗拉面后,他愉快摸着肚子对我说。
“我不饿。”
“靠,不是吧,现在可是午饭时间,你居然说你不饿。喂,你不是要减肥吧?你已经很瘦了,不用减的。”他无比真诚的看着我。
“去你的。”我白了他一眼。
“杜知寒,你猜我今天去干什么了?”他突然来了兴致。
“干什么?”
“相亲。”他挑了挑眉毛,“我被我妈她老人家捉去相亲了。”
“是吗?有戏吗?”我问。
“那女的长得很像一个人。”他神秘的笑了笑说。
“谁?”我警惕的看着他。
“康乔。”他有点儿凄楚的笑笑说。
“当时我告诉那女孩儿说,她长的像我一个大学同学,只不过,我那大学同学是只鸡。”
“我猜,那女的一定想跟你同归于尽。”我大笑。
梁辉摇摇头,“她走的时候就对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她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一句是,后会无期。”
“撑死我了。”梁辉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的笑了笑。“撑死了你算了,为民除害。”我瞪他。就在这时候,一个小巧玲珑的女生走过来,看着梁辉有眼无珠的大呼小叫,“老师,梁老师,老天爷,真的是你吗?”“对,是我。”梁辉有点儿窘。“你在这儿干什么?”女孩儿表现的像个脑残。“吃饭。”梁辉耐心的说。“吃的什么?”“拉面。”“这位是——”然后女孩儿转过头看着我,天真的眨眨眼睛。“还不快见过你师娘!”梁辉立刻正色道。“师娘?”女生有点儿失望的看着我,极不情愿的来了一句,“师娘好。”“你好。”我一边满脸堆笑,一边在心里想,梁辉,你死定了。
“她是不是喜欢你啊?”我打开音乐,刘德华的忘情水。然后,发动汽车。“谁?”他装蒜,然后跟着刘德华唱,“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所有真心真意,任他雨打风吹,付出的爱收不回。”“梁辉?”“什么?”他半死不活的说。“你混蛋。”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之间就想骂人。“皇天在上,我又怎么惹着你了?”他一脸无辜的看着我。“下周一,我要去领结婚证了。”在他唱到正兴起的时候,我卑鄙的把音乐关掉了。“跟谁?”他明知故问。“康敬安。”我耐心的说。他没有再跟我说话,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继续唱,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
五分钟后他起死回生的睁开眼睛,兴高采烈的对我说。“恭喜啊。”
我问他要去哪儿,他说要我送他回家,他很想大睡一觉。可是,一会儿他又改变主意了,也就是说他又不想回家了,因为最近老爷子不知道哪根筋不太舒服,总是想方设法寻他的晦气。最后,他就跟着我去了店里。
因为是周六,所以店里的生意看起来很红火。陈茜和我那两个宝贝店小二正忙的焦头烂额。康敬安也在,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正在笨手笨脚的给陈茜打下手,忙的不亦乐乎。
“这么忙?真是难得啊。”我讨好的看着朝我走过来的陈茜。
“你还好意思说?!”陈茜仇深似海的瞪了我一眼。
“我检讨。”我谄媚的笑笑。
“帅哥,万事如意啊。”陈茜又忙着的对梁辉妩媚的扬了扬下巴。
“万事如意?”梁辉接着礼尚往来,“嗯,身体健康。”
“我刚好路过,你不在,看店里忙,就留下来帮忙了。”最近一段时间,医院生意格外的红火,前几天通电话的时候,他还开玩笑说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孙悟空。
“你瘦了。”我煽情的看着他——这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男人。他大概刚刮过胡子,眼睛深的像海,我想,我是爱他的。
“你瘦了——”陈茜这时候捏着鼻子怪声怪气的叫。
“去死吧你!”我高兴的对她吼。
“去死吧你!”我看着江枫,咬牙切齿的笑了笑。
九岁半的时候,我跟爸爸妈妈去乡下给爷爷祝寿,一家人围坐在桌前默契的表演完儿孙满堂的动人场面后,我和一个堂姐偷偷的溜出去玩,然后,我就看见了它,淡紫色的小花慷慨的塞满了我的瞳孔。堂姐告诉我,“那叫洋花森。”
“同学们,知道那树的名字吗?”生物老师突然有点儿煽情问我们。
不知道。
“苦楝,那是苦楝树。”老师说完后继续不耐其烦的给我们讲分离定律和自由组合定律,就是孟德尔和他那些让我不得不恨之入骨的豌豆。
夕阳西下。我和江枫冒着吃不了兜着走的危险,在学校一条小路上瞎逛,手牵着手。离高考还有三十三天,整天除了模拟考还是模拟考,铺天盖地的高考真题,各路门派的名师讲义,校长和老师慷慨激昂的训话,“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三角函数和物理定律,历史事件和季风洋流,边塞诗人和化学方程式,逃避,愤怒,恐惧,还有眼泪。就是他们,把那些美好而放肆的青春折磨的蓬头垢面。
“杜知寒。”江枫突然凑过来说。
“干嘛?”
“大学你想去哪个城市?”
“随便,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摆出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表情说。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在这棵参天大树上吊死了?”江枫崇拜的看着我。
“是。”我简练的说。
“要是将来有人勾引我怎么办?”他提了个比较尖锐的问题,然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还成功的把我勾引走了。”
“我会毫不犹豫的自杀,然后,变成厉鬼,跟在你屁股后面。”我认真的说。
他立刻抬头挺胸,愉快的倒抽了口冷气,斩钉截铁的说,“我想我是不会被哪个狐狸精勾引走的。”
“滚!”我满意的笑了笑。
“那棵树叫什么来着?”他问我。
“苦楝树。”我说,“也叫洋花森。”
“杜知寒。”
“又干嘛?”
“如果高考落榜了,我们两个去跳楼吧。”他真诚的看着我说。
“去死吧你!”我看着他,咬牙切齿的笑了笑。
即便是离高考越来越近,我们也还是会偶尔丧尽天良的逃掉晚自习跑去杜维诺那里找些杂七杂八的小说或者电影来看。真的,紧绷的神经只有在那时候才肯松下来,让我们相信原来汉语词典里是有这个词的,惬意。肖飞鸿对雅佳说,无论电视机,洗衣机或雨伞,老了就要坏掉,坏了就死了。雅佳说,物品修好可以再使用,人——人只会死去。然后去天堂,飞鸿说。我不知道,雅佳摇摇头,妈妈死的时候,哪都没去,妈妈只是坏了。飞鸿笑了,天堂是存在的,只是没人去过,当你死的时候,灵魂会飞向天空,碰到云的那一刻,就会变成雨落下来,所以没有人去过天堂。
“瘦子死了。”杜维诺点了支烟,“昨天晚上死的。”
“就是那个作家?”我眼睛盯着电影,心想,其实郎才是最酷的男人。
“怎么死的?”陈茜问。
“跳楼。”杜维诺诡异的笑了笑,“他家在二楼,要彻底摔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他却成功的做到了。”
“节哀。”江枫没心没肺的笑了笑。
“前天晚上他来我这里看书,还顺便告诉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古力果是为了飞鸿才去唱歌的,其实,她一点儿都不喜欢。”陈茜自言自语。
“那又怎样?”杜维诺面无表情,“不是还得去唱?不喜欢有什么用啊?”
请问——,这时候有客人来了。“讨厌。”杜维诺站起来熟练的摆出“欢迎光临”的表情,无比热情的说,“客官,有什么吩咐?”“有童话书吗?”这个看起来将要奔三的帅哥迷人的笑了笑。“有。”杜维诺向他推荐,“郑渊洁写的童话怎么样?支持国产嘛。”“嗯,郑渊洁可是中国童话故事大王呢。”陈茜在一边夫唱妇随的煽风点火。“你说什么?”男人顿时大吃一惊,“中国童话故事大王不是安徒生吗?”“有这种事?!”杜维诺大惊失色。“据我所知,安徒生应该是丹麦人吧。”江枫同情的看着那个男人。“丹麦?”男人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我说呢,他的名字怎么那么奇怪,实不相瞒,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少数民族的呢!”最后,那男人爽快的买了一本《郑渊洁童话全集》。
“靠!”那男人依依不舍的离开后,杜维诺忍无可忍的翻了个白眼。
其实这些年,我已经很少会想起江枫了,懒得想。不过此刻我得想想,因为他正在冒着被车撞死的危险朝我跑过来,司机用长按喇叭的方式,愤怒的告诉这个不要命的家伙,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撞死你。当然,他们也只是愤怒而已,毕竟杀人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搞不好还要偿命。山在那里,太阳要落下了。绿灯亮起的前一秒,他熟练的抓起我的手,硬邦邦的说,“走。”五分钟前,我们大吵了一架。“你先走。”我史无前例的甩开他的手,鼓着腮帮子说。“你到底走不走?”他朝我低吼。“不走,我不走!”我也吼。“好,你不走是吧?我走。”他指着我的鼻子,冷笑,“别后悔。”“是你别后悔才对。”我安静笑了笑,“说吧,你想看到我被什么车撞死,汽车还是摩托车。”“你想死?”他绝望的瞪着我。“是,我——想——死——”我抑扬顿挫的说。然后,就是他的一贯伎俩,他粗鲁的把我揽到怀里,狠狠的说,“杜知寒,你他妈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我的眼睛跳过他的肩膀,绿灯在最后一秒钟的时候,朝我挤眉弄眼的说了一句,杜知寒,你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女人。“江枫,你是个混蛋。”我紧紧地抱着他,肆无忌惮的把眼泪和鼻涕蹭到他的衣服上。“对,我是个混蛋。”我知道他笑了,“走吧,我们去吃米线,吃饱了你还要给我这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洗衣服呢。”“我才不要给你洗衣服呢!”我不顾体面的大叫。
“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对吧?”我抬起头,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江枫,他正在对付一道难缠的数学题。
“不会,当然不会。”他抬起头看着我,笑笑,然后,继续低下头去战斗。
“你发誓。”
“妈的,杜知寒——”他忍无可忍的瞪着我,“我发誓。”
在那段离高考越来越近的日子里,我总是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确认我不是一个人,我跟那些独自面对着来自江湖上各大门派的草包高手,却只能孤军奋战的多情英雄不一样。我有我的江枫。他会一直陪着我。他会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会果断的抓起我的手,无比煽情的说,别怕,要死一起死。他会毫不犹豫毫无原则的站在我的一边,陪我一起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亲人。
他终于甩掉了那些讨厌的铁皮怪物,轻轻地踏着夕阳的肌肤,跟当年一样,笑了笑,他喊我,“知寒。”
“江枫。”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深情的看着他。
“你变漂亮了。”他拍我马屁。
“过奖。”
“你还好吗?”
“好的不能再好了。”我笑笑,无话可说真让人难受。
“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嗯,是没想到。”我有点儿灵魂出窍。
夕阳还在垂死挣扎。我和江枫又去了那个有点儿荒凉的小公园,以前,那可是我们的私会圣地之一。几年不见,她已经脱胎换骨了。以前靠长满的野草来冒充草长莺飞的地方种了一架紫藤萝,月季的旁边多了一丛波斯菊,草坪刚被修剪过,散发出草汁和泥土的芳香。没错,就是这里,只有在这里,我们才敢穿着蓝白相间校服肆无忌惮的拥抱,接吻,争吵。那时候,很少有人会来这里,除了那些想寻个清静的鸳鸯们。现在自然不同了,浓妆艳抹的她身价暴涨,人类自然也就不会亏待她。黄昏正是散步的好时候,所以,此刻,人满为患。一个肉嘟嘟的小姑娘跑过来瞪着滚圆的大眼睛看着我,大方的冲我笑了笑,说,“阿姨好。”我弯腰下去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腮帮子,说,“你好。”“他是你男朋友吗?”小家伙指着我身边的江枫问我。江枫抢在我前面,故意装出一副吃惊的表情问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你们在约会。”小家伙咯咯的笑了笑,跑开了。
“依我看,我们大概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看着那轮奄奄一息的落日,痴心妄想的说。
“饶了我吧。”我讪笑。
“不过,你也别想多了,好马不吃回头草,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他坏笑的看着我说。
“滚!”我瞪他。
夜幕降临。他自告奋勇要送我回家,被我无情的拒绝了。最后,我们决定在一个十字路口分道扬镳,路中间大概刚刚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车祸,警车,救护车,还有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就到这儿吧。”我站定,看着他说。“真希望被撞死的人是我。”他惨笑。“你就那么想死?”“我不是想死,我是想替她死。”他深情的看着地上的那个女人,她被抬上了救护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笨拙的安慰他。“转过头去,你走吧,千万不要回头,要是你回头的话,后果自负。”他说。“对了,告诉你个秘密。”我吐了口气说,“明天,明天我就要去领结婚证了。”然后,我回过头去,开始往前走,他的手机响了,铃声很难听。可是,他没有接就直接挂断了。在我跨出第十三步的时候,他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知寒,恭喜。”我听见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接起电话,说,“好,我知道了。”
一个女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面,一动也不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看到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她对我笑笑,继续哼唱着她的歌,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我没有让他失望,我真的没有回头。
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
我又梦见那片森林了。那是片有雾的森林。我踮着脚走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面,裙子都湿透了。后来,我大概是迷路了,又回到了原点,看到了那株被我一不小心踩伤的小蘑菇。就在我打算弯下腰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朝我尖叫了一声,“别碰我!”我被她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落叶软绵绵的,很舒服。“我只是想帮你一把,我知道,把你踩伤是我的不对。”我歉意的对她笑了笑。“你别误会。”她咬了咬嘴唇,羞涩的笑了笑,“我有毒的。”“谢谢你。”我感激的看着她。“不客气。”她说,“你是新搬来的吧?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我是人类。”我告诉她。“人类?就是砍掉森林又杀掉我朋友的坏蛋吗?”“是的。”我尴尬的笑笑,问她,“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啊?”“他叫逗逗,是只兔子。”“对不起。”我觉得我应该向她道歉。“没关系。”她无精打采的摇了摇头,“其实那也不是你的错,你跟那些坏蛋不一样。”然后,她就闭上眼睛睡着了。而我呢,还继续在那片森林里走,不停的走,也不停的回到原点。下雨了,我躲进一个巨大的树洞里,想起了《2046》里面的木村拓哉,他说,每次有人问我为什么离开2046,我都含糊其辞。在从前,当一个人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个洞,将秘密告诉那个洞,再用泥土封起来,这秘密就永远没有人知道。我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突然有种恐惧感,我害怕自己会变成任何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死在这树洞里。
我没有死在树洞里,我只是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闭上眼睛,企图继续刚才的那个梦,我想看看,当梦里的我终于睡醒的时候,那个树洞有没有被谁用泥土封起来。结果当然让人失望透顶,因为我再也睡不着了。三点二十八分,我决定起床到外面逛逛。
路上没有人,偶尔会有一辆疲惫不堪的车,梦游一样的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横冲直撞,调皮的凉风让我暂时原谅了这个总是让人汗流浃背的季节。我走在那条两边种满合欢树的小路上,偶尔也会闭上眼睛。高三的时候,学习瞬间变成了一只拧紧发条的兔子,紧张的好像前线吃紧的战事。我们那些高三的学生,心甘情愿的趴在战壕里,慷慨的挥霍着青春,友情和爱情,就为了给自己的将来换一段兵荒马乱血肉横飞的曾经。如今看来,那的确是一段了不起的血泪史,可是,此时此刻的我们,散落天涯的我们,还有阅尽繁华之后渴望返璞归真的我们,到底还有几个人能哭着把他说出来?没有,一个也没有。就是在那段“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日子里,每到放学,我和江枫牵着手走在合欢树纠缠不清的阴影里,讨论牛顿定律,讨论元素周期表,讨论圆周曲线,讨论过去将来时,讨论李煜——这个生不逢时的悲情君王。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没错,那是一段即使牵着手都会一不小心就忘了谈情说爱的美妙的岁月。我想,我在怀念他。天快亮了。我站在东明中学的校门口往里看,我以为我会像电影里那样,看到十九岁的自己顶着书包在雨里奔跑的样子。看到十八岁那年的我独自站在来势汹汹的阳光里,瑟瑟发抖。看到十七岁那年的冬天,我堆的那个其丑无比的雪人。往事不可追。所以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天亮了。终于。
我决定走去店里,给自己煮杯咖啡。去蓝宝石的路上,我故意绕了一段路想顺便去看看杜维诺的书店。不过,书店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它被一对中年夫妇精心的改头换面后,成了一家姹紫嫣红的花圈店。
门开着。我是说蓝宝石的门开着。我走进去,一眼就看到了陈茜,她在喝酒。“你怎么来这么早?你在梦游吗?”她迷瞪着眼睛看着我。“你不是更早吗?”我粗鲁的夺过她手里的酒杯,杯沿上留着她的口红,而那些呆头呆脑的啤酒泡沫正在为了她的口红自相残杀。“我就没走,一晚上我都在这里。”她托着下巴慵懒的笑了笑。“怎么?受挫了?”我避开杯沿上的口红喝了一口啤酒。“前几天我梦见杜维诺了,老天,我都多少年没有梦见过他了。”她苦恼的摇了摇头,继续说,“他站在一片叶子上,轻飘飘的。他剃了个很酷的光头,穿着袈裟,他出家了。我问他,你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要去出家做和尚。他回答我说,女施主,此言差矣,贫僧什么都想开了。我冲他叫,你他妈放屁!他笑笑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五分钟后我问她,“然后呢?”
“然后?”她舔了舔嘴唇说,“然后我就醒了,口渴的要命,去喝了两大杯水。”
“要不要去吃点什么?我请客。”我说。
“这怎么敢当?”她妩媚的笑了笑,然后心地善良的说,“那就吃包子吧,我知道一家包子铺,做的包子特别难吃。”
“怎么样?难吃吗?”她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包子,一边充满期待的问我。
“嗯,果然名不虚传。”
“我碰见江枫了,昨天。”我心狠手辣的把一个包子撕成两半。
她瞪了我一眼,没理我。我看着她继续吃了两个包子,喝了半杯豆浆,然后我听见她开始唱,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我承认都是誓言惹的祸,偏偏似糖如蜜说来最动人,再怎么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
然后我听见她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妈会杀了我的。”
“这么怕死,怎么成的了大事。”她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我要回去了,不管怎么说,领结婚证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至少我得穿的漂亮点儿。”我豁达的笑了笑,心里却忍不住在想,江枫,去死吧你。
“我是说真的,杜知寒,现在后悔还来的及。”她突然无比正经的看着我。
“我知道,可我妈真的会杀掉我。”我很没骨气的笑了笑。
“祝你好运。”她说。
“谢谢。”
第一次梦见那片森林,是在我五岁半的时候。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我为了跟踪一只松鼠,来到了一片森林里,后来,那只狡猾的小松鼠当然让我跟丢了,不过,那时候我想,也许它是在跟我玩捉迷藏。可是,我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那只松鼠。我决定坐在一个树桩上等它自己沉不住气蹦出来吓我一跳,然后,笑话我是个小笨蛋。只是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它跳出来骂我笨蛋。再后来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它——那是一只相貌平平的大灰狼。“嗨。”它友好的跟我打招呼。“你好。”我故作镇定的对它笑了笑。“你怎么睡在这里?会感冒的。”它看着我说。“我在等一只松鼠。”我说,“那是只白色的小松鼠,如果你看到它的话,请你转告它,我在等它。”“没问题。”它爽快的点了点头,然后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杜知寒。”我说。“那你叫什么?”我问它。“我没有名字。”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夜幕降临。我突然想起了爷爷给我讲过的那些森林里的故事,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一点一点的扼住我的咽喉,让我喘不上气,然后,我的裤子就湿了。我哭了。“你怎么了?”大灰狼关切的靠过来问我。“你会吃掉我吗?”我问它。“当然不会。”“你骗人。”“我说的是真的,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吃掉我的朋友呢?狼其实是很讲朋友情分的,相信我。”它安慰我。我点点头。最后,天终于黑透了。它睁着泛着绿光的眼睛对我说,“狼跟人一样,要面对很多选择的,你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我的猎物,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吃你,而是因为这是我的选择,我想让你做我的朋友,既然做了这个选择,就得尊重他。”
“就是说你永远不会吃掉我,即使你快饿死了。”我看着它。
“是的。”它肯定的点了点头。
“可是你快要饿死了。”我提醒它。
“嗯,人也许经常会反悔,可是,狼不会。”
三个小时后,我握着结婚证站在心事重重的人间里,霸道的对康敬安说,从今天开始,你的银行卡要全部上交,对你妈不能比对我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