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鄂尔多斯高原的鹰

下午5点的阳光愈发炽热了。一望无际的西鄂尔多斯荒原上，有人正踏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南走着。自行车后架上两个沉重的军绿色驼包，压着纤细的轮胎。咔律，咔律......公路上寂寞的小石子被轮胎用力碾过，暗怒地叫了起来。

我原来以为五月的高原不会很热，然而，此刻脊背上似乎贴着一个圆圆的电饼铛，灼热的阳光正将热量一点点地逼入体内，要烤熟我的五脏六腑。

嘴唇的皮变硬，起壳了，嗓子眼越来越干。我抽出水壶呡了一口，不敢咽下去，就这么含在嘴里润住嗓子眼。再尽力放松呼吸，放松身体，放松肌肉和毛孔，让循环系统赶在内脏被伤到之前，将热量吸收掉，再从毛孔散发出去。

防晒衣里已经汗流浃背。我掂了掂驼包里的水，不能再发力了，慢点就慢点吧。脚踏无声地转了上来，被足尖轻轻一点，又向前转下去，带着车轮缓缓转动。

天空很高，明净而碧蓝，映得坑坑洼洼的黄沙地很丑陋。波浪般的黄色沙丘绵延地起伏着，延伸至远方。

附近没有房子，没有树，没有飞鸟越过天空，天地间一片空白和寂静。偶尔一阵风吹来，便哗哗的撕破这空气，撕破寂静。几丛坚毅的长草随风摇摆，依然顽强地坚守着最后的家园。

一股苍茫的气息充塞天地。

西鄂尔多斯高原离黄河不过两百公里，200毫米左右的年降水理论上也足以养育一片草原。然而这里的蒸发量却是降水量的10倍。干热的风一点点地将水分从大地上榨出来，抽走，只留下死寂的荒漠。

然而，荒漠或许并不荒，荒的只是我的见识罢了。

仔细看去，死寂的荒漠里却又生机勃勃，应有尽有——一只披着黑色硬壳的虫子正伸出坚硬的大腭，用力切割着草根；寸余长的碧绿毛毛虫在黑色的公路上缓缓地蠕动着；一只不知从那里飞来的蓝色蜻蜓，围着我转了一圈后，停在了车头的汗巾上。

这是它们的世界……

如果说天地间有一个多余的，大概就是我了。希望不要忽然扫来一阵风，将我扫成一个滚地葫芦。

一条腿的重量再加上惯性，就足以推动自行车像毛毛虫般缓慢地前进。

我尽量地放松自己，从外到内。呼吸越来越静，越来越慢，眼皮耷拉了下来，似乎要在车上睡着了。意识像湖面的涟漪，正慢慢散溢出去。忽然，一道黑线划过眼前的地上，不对，天上，我猛一抬头。

一只长翅金鹰，翩翩翱翔在十几米处的空中。通体的褐色翎羽被日轮罩上了一层金光，长翅两边散开的长长雕翎，优雅地在天空中划出一段柔和的波浪。

这只鹰儿轻盈地在空中飘着，和我齐头并进。流风轻轻将它带到了我的前头，它双翅一拍，向后上方划了半个圆弧，又退到我身后，再慢慢向前飘去。空中仿佛有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鹰儿只是张开长翅，便在其中载浮载沉，不费一点力气。

我的意识猛地回到身体：鹰儿鹰儿，你是特意来和我作伴的吗？

在这无边无际的荒原中，忽然来了一个同伴，实在太高兴了。

我兴奋得在车上站了起来，向着空中的朋友热烈地挥手，虽然我看不清它的表情，但我想让它看看我的面容、我的眼睛，和我的快乐。

我也不打盹了，一人一鹰就这样缓慢地前进着。一个散漫的自行车手，一只长翅的金鹰，在落日的荒漠中结伴同行，似要行至世界的尽头。

太阳渐渐接近地面，从耀眼的金黄变成明亮的鲜红。一个小时后，前面突兀地出现了一棵七八米高的新疆杨，杨树散开的枝叶遮盖了五六米方圆的沙地。我四周看了一下，果然看到在一公里外的沙丘上，有一座斑驳陈旧的院落，一架风力发电机。四株稀稀疏疏的杨树，像侍卫般立在外墙的四角。路旁的这株大树显然也是这户人家照看的，大概类似于敖包的作用。附近应该有浅表的地下水。

那鹰儿看到我推着车走进树荫，也不落到树枝上，只在上方缓缓地盘旋着。

我从驼包里掏出烤饼和水，对着天空的伙伴招了招手，便坐凸起的土坡上，仔细地咀嚼起来。我吃得很慢，人类的身体在这种环境中生存并不容易，我必须尽量将烤饼咀得更细小一些，以减轻肠胃的幅度。

半个小时后，鲜绛红色的太阳快要碰到大地，映得天空红霞片片，空气也终于凉快了些。我抖擞精神骑上自行车，对着犹在空中盘旋的鹰儿叫一声，“兄弟，我们上路吧！”重心向前一带，发力冲了出去。

鹰儿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它愣了一下，斜斜地俯冲下来，在我头顶两三米处一掠而过，一道黑影切过我的身体。然后，它慢慢地向上漂浮，变得小了一些，盘旋了一圈后，长翅一展，向后方斜斜飞了出去。

它竟然飞走了！

为什么？我们不是约好一块上路吗？

……

哦，鹰儿鹰儿，你不是来陪伴我的，你看到我有气无力的样子，大概以为我快要倒下了，来等着来吃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