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雨、雾也来。雨,缠缠绵绵,淅淅沥沥,时急时缓。急时如珠落玉盘,噼噼啪啪。缓时如针跌软泥,无声无息;雾,缠缠绕绕,氤氤氲氲,时聚时散。聚时如幕帐垂立,严严实实。散时如清烟遁地,无影无踪。二者如同春天的手,轮番上阵,施展疾徐轻重大小的手法,把沉睡了一冬的茶树摇醒了。枝头慢慢涨芽,凸起,凸起,再凸起,终于在清明前的一个破晓时分,冲破包衣,吐出了芽。
新冒的芽只一丢丢,像破壳的小鸡,才露出个尖尖的角,怯怯生的,柔嫩嫩的,毛绒绒的,隐在冬天厚实的绿叶之中,“草色遥看近却无”那般姿色。再历经三两日的日烘、风吹、雨打、雾浸,便猛然跃出,挣出老叶的护佑,亭亭玉立间亦演出厚积薄发之理。茶树冠顶顿时铺上了一层族新的绿,平整如毯,逶迤延展。最美是雨珠、露珠、雾珠挂在新芽上,珠珠晶莹剔透,在曦光中熠熠生辉,衬得新芽愈发清丽纯粹,葱郁卓然。茶山新了。茶山亮了。
长至3片叶,茶叶要被摘下。清明前,南方基本雨纷纷。因此,摘茶大多在雨中完成。天蒙蒙亮,男女老少便顶风冒雨往茶山赶,一人占一垄,在晨曦的微光映照下,弓腰弯颈,左右开弓,窸窸窣窣地将片片茶叶摘入篓中。茶叶断离母体茶树,流出绿绿的汁液,黏在摘茶人的手上,是血,是泪?原本同树不同枝、同枝不同叶的茶叶,因各自的断离而汇在一起了。此谓之茶青了。
茶青上粘附的水务必除去。传统的做法是把茶青摊散在竹席上,通过晾,让风和温度把水汽带走。南方空气湿度本来就很大,因此茶青上的水汽一时半会很难被驱走,一般制茶人家倒也不急,放在一边,先做其他农活去了。劳动人民对时间的统筹无师自通,得心应手,把各种劳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如今,家电如此发达,去水的方法多了,效率也高了。
去水毕,即挑拣,择去杂质和残败之类。然后杀青。名字叫得凶悍冷绝,望文生义,其法主取搓揉二术,确实残酷。
此程,可手工,可机器。少量,一般手工。量多,得机器。茶青在人手和茶机中,被反复搓揉。要全方位搓透、揉透。一段透不行,一面透也不行,要彻头彻底搓揉透才行。除了搓、揉,其实还有拧、挤、压、按、顿等动作,意会易于言传。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那一下下搓揉,就是一次次被施暴,如被刀割,如挨拳击,如遭石碾,一阵阵痛,一下子又不失命,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其间,要是被搓揉断了、碎了,那就是早夭了。故,力道要掌握得刚刚好。机器的力道总是千篇一律,手工才能随机应变。
在翻来覆去的搓揉下,叶儿不再如针玉立,变得萎缩卷曲,嫩绿青翠成为老蔫凝青,搓揉的火候到了就叫“熟”了。
炉膛里的火光已熊熊,木柴噼里啪啦地炸裂,不时有炸出的细碎蹿出炉膛。用柴火炒茶的方式流传已久。大铁锅热气逼人。温度越高,铁色越黑,除非转红。在高温下,艺高胆大的茶师敢徒手去翻炒。徒手炒,对温度的感受最好,对茶的损伤最小,可难度最大。
茶叶在高温逼焙中,若受到惊吓,若做痛苦的挣扎,身子愈发紧缩起来,直至团卷。高温逼出的水汽,带着茶叶的清香袅袅飘游。制茶的季节里,茶厂周围的空气里总飘散着这股清香,淡雅幽远,似兰斯馨,沁人心脾。脱水的茶叶,颜色或固守,或发生颠覆性变化。福建茶就有白绿青红四色,称“四大家族”,细分为岩茶、铁观音、水仙、乌龙、白茶、闽红工夫、绿茶……色相各不一。但不论哪种,只要不是制成饼,片片通体干硬,如一根扭弯的针。
春天的明前茶,尤受茶客的青睐。一者新,有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气象。再者说,经过一冬的蓄养,吸取了天地之精华,吃起来就是含英咀华了,想想这滋味有多么美。当然,中国人的习惯是要把最好的东西先拿去孝敬神仙和祖先的,以示虔诚。如此,春天里的明前茶似乎为清明而来。
据说,当地的水泡当地的茶是最好的组合。对于漂洋过海的那些茶叶,做到如此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但无论归往何处,茶叶受沸水冲泡的旅程是必不可少的。
沸水中的茶叶,尤其是绿茶,就像烈焰里的舞者,在熊熊烈火中从从容容地舒展身躯,时而曲蹲,时而上扬,时而踮颤,时而翻旋,时而悬停,时徐时疾,在千姿百态中逐渐复形,呈现原来的样子,同时释放出馨雅的香味。淡而悠的馨雅之香,令饮者深深吸口气,久久不舍呼出,微闭双眼,陶陶然状。抿入一口,甘醇之味紧紧包围了唇齿,随即充盈了整个口腔,再慢慢沁入心脾,座底下如同升起一朵祥云,托着身子上飘,眼前愈发豁然,看得见景状,看不见的义理,通通更加明晰。刚才拿不起的,顿然拿得起了。刚才放不下的,骤然放得下了。于是,饮者神清气爽,性静情逸。
经数道沸水煎熬的茶叶,终停止舞动,馨雅之气亦止息。它以倾尽所有的方式与饮者作一道特殊的谢幕告白。然后,它悄悄归隐大地,迅即与大地紧紧地融在一起,将大地母亲曾赐予的氮磷钙等,一一归还给大地母亲,让大地母亲始终保持着富有与活力。
茶叶不带走一片云彩间,还留下一些无形无色无味的东西,这东西就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奔腾不息,载着一颗颗心灵滚滚向前,抵达一个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彼岸。一片从春天出发的茶叶,便没了终点,它已然如运行的星系,成为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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