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吗?”
清欢看向承檀:“我从来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看他还要开口,清欢福了福身子:“七皇子没什么事奴婢就先退下了,更深露重,您早些回去吧。”说罢不待承檀反应,自行转身离去。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承檀心中有些复杂,距第一次见到她已是三月有余,当时的她尚天真傻气,全不似今日的谨慎疏离。到底,皇宫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啊。思及她入宫的缘由,他不由低叹一声,不知道这个傻丫头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撑多久。
清欢回到房间,眼神清明毫无睡意。短短几个月,她失去了护他的师兄,疼她的父亲,还有自由,尽管入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自幼住在山上,除了父亲,待她最好的就只剩川芎师兄了。那个比她大四岁的哥哥是爹在后山捡回来的,脸黑乎乎的躺了几天才悠悠醒来,也不说话,只是警惕的四处打量着。因是在采川芎时发现的,爹便喊他川芎,清欢也跟着叫。后来清欢才知道川芎不是哑巴,他只是不大喜欢说话,每次她喋喋不休说很多废话时,川芎只是微笑的看着她,半天才回一句,清欢一直觉得川芎可能是摔坏了脑袋。不久后爹开始教他们一些防身的功夫,川芎改口唤他师傅,清欢也改口叫川芎师兄。清欢知道父亲是会一些功夫的,但她不明白为什么爹在教她和师兄功夫的时候,表情有时候会变得很哀伤,对,就是哀伤,好几次她偷偷看到爹望着娘的画像时也会露出这般神情。
川芎在山上呆了七年,看着清欢慢慢长大,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回去。这样的生活何尝不美好,但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师傅是明白的,看他望向自己脖间挂着的那块玉佩时的眼神应该认识。离别的时候清欢哭成了泪人,他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只好轻拍清欢的背安抚地承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可以遵守的约定:“不要哭啦,欢儿,师兄答应你,等你明年及笄那天我就回来看你好不好?”清欢泪眼朦胧的望着已经比她高出很多的川芎:“你拉钩!”川芎看着清欢的稚气行为,哑然失笑:“好,我拉钩。”
清欢闭上眼,不愿再想下去。梦中是大片大片的雪,一如几个月前的那晚。在房中久等不见父亲归来,一向畏寒的她决定出去找寻,积雪很厚,她的鞋子浸湿后被风一吹冷得直打颤。怎么找都找不到,清欢哽咽的喊声回荡在空旷的四周,只有风在呼呼作响。“爹!”从梦中惊醒的清欢呆坐在床上,额头后背全是冷汗,掩面沉默了良久,只能看到她不断耸动的肩头和指缝间渗出的泪水。
承檀是在一辆马车前救下落魄的清欢的。当时他本无意管这些闲事,谁知那姑娘一看到他,就拼命的朝这边扑来,都已经到他面前了,伸出的手却在半空犹豫着又缩回去了。很不确定来小声道:“川芎师兄?”他略带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她瘦弱的小身板,目光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很明显是这姑娘认错人了,但他当时忽然来了兴致,从车夫的拳脚下将她救走领回了自己的一处院落。收拾干净后才发现这个姑娘长得还挺标准,她也发现自己认错人了,一再尴尬的赔礼道歉,又深深鞠躬,感谢他的出手相救,承檀觉得这个姑娘蛮有意思。
“承檀。”“清欢。”“清雅闲适之欢,你父亲应该是希望你活得简单快乐。”她略沉默了一会,眼睛里有了雾气:“是,他很疼我,连同娘的那一份。”“你娘……?”“生我时难产不幸离世,我对她所有的记忆都来自我爹的描述,温柔美丽,体贴,善解人意,直到我爹……也离开了我,我就下山来……来投奔亲戚。”清欢闭了闭眼睛,对着承檀笑了一下:“非常感谢你的收留,也感谢你没有道歉,我想我还得需要你帮忙找个活干。”承檀挑了挑眉:“了解才能深交嘛,有什么好道歉的,你有一个很好的父亲,看得出来,他把你教得很好。我虽父母健在,却还不如没有。放心吧,明天就给你找份差事。”
清欢白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布坊做帮手,晚上就在承檀安排的院落休息,承檀偶尔会过来找她下棋聊天,她已经知晓他就是七皇子,但他们的相处模式并未受到丝毫影响。要是找不到师兄,也许这一辈子就想这样波澜不惊的生活,爹应该不会责怪她吧。承德踏入院子时正是傍晚,他来找承檀有要事相商,却在看到承檀对面的清欢时呆愣了片刻。“五皇兄来了,等我先把这局下完。”清欢闻言转头看向院中,目光触及承德,有惊喜,有疑惑,更多的是浓浓的依赖。她踉跄了一下站了起来,似不敢相信般缓缓走向他。“……清欢。”承德喉咙干涩,这两个字唤得尤为困难。“川芎师兄,真的是你,我没有家了,师兄,我没有家了……”清欢小跑着抱住承德,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承德心头一紧,用力的回抱住她:“不怕不怕,师兄在,师兄一直在。”承檀看着院中紧紧相拥的两人,再看看下了一半的棋局,缓缓落下一子,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清欢仍旧留在此处。她的川芎师兄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了,他是承德,五皇子,皇上被奸人所害失踪寻回的儿子。他告诉清欢他正在做一件大事,会很危险,没办法将她接回身边。他告诉她一定会帮师傅报仇。他还告诉她等做完大事,他们就一起回山上,永远陪着师傅。清欢看着他:“我只有你了,师兄。”承檀倒是比之前来得更勤了,毕竟也是他的地方,隔三差五他就会旁敲侧击的问清欢两个人在山上的事,清欢屡屡避而不谈,他就越发来了兴致,真是个怪人。
皇上要求清欢进宫面圣,承檀心中一沉,不着痕迹的谢过公公,向清欢所在的布坊走去。一路上五皇子要迎娶丞相府大小姐的消息不绝于耳,皇上竟然已经知道清欢的存在,想必有关她的一切都调查的很清楚了,只希望清欢不要被卷进去太深。那个冰冷的皇宫是他最为厌恶的地方,若是可以,他宁愿永生跟那里毫无瓜葛。
清欢进入偏殿时,发现师兄也在,身旁还有一名女子,眉目之间自带英气。“清欢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起来吧,朕听闻皇儿在外漂泊时曾受过你与你爹的照顾,想看看是怎样的人,正好也可好好答谢。”清欢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想到承檀的叮嘱,不敢妄言,只道:“清欢不敢有所奢求,能与五皇子相遇,实属缘分。”“走近些给朕瞧瞧。”皇上看看清欢,眸中不辨情绪,手指轻轻在几案上有节奏的敲着,“难怪皇儿会喜欢你。”闻言承德大惊“父皇,她不……”皇上抬手止住他的话,盯着清欢:“朕打算好好答谢你,不必惊慌,告诉朕,你想嫁给承德吗?”
清欢身子一僵,想要回过头去看一眼承德,却没能够。下巴上传来的痛感让她不由得轻呼出声,皇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声音威严冷峻:“朕在问你话。”“清欢不愿。”
“哈哈哈哈。”皇上甩手踱步走向承德,“皇儿,你听到了?是她不愿,并非朕不准。”承德低头:“父皇言重了,儿臣本就对清欢无儿女之情,只因其父离世,父女都与我有恩,不忍她流落街头,遂视为妹妹相待。”一旁站立的女子也开口道:“皇上莫要乱点鸳鸯谱呀,明明我与承德两情相悦,您却偏来打趣人家姑娘。”“哈哈,凝儿啊凝儿,只有你敢如此大胆来指责朕。罢了,人还是要好好谢的,来人,拟旨,清欢即日起侍奉殿前。”语罢,又深深地看了低着头的承德一眼,负手走出了偏殿。
清欢已在殿前侍奉了半月有余,不知有意无意,偶尔添茶时,皇上会提及五皇子的近况,也会问曾在山上时的生活,清欢总是只言片语概括,也不多话,并未发现皇上若有所思的眼神。承檀那晚入宫见她,问她是否后悔,清欢心里苦笑了一下,不后悔是真的,不害怕是假的。但思及偏殿召见那天承德的样子……也许更害怕被在乎的人抛弃吧,主动离开,或许还能假装有人挂念。自己身无长物,怎能妄想嫁入皇子府,皇上的举动也让人难以理解。以前她答应过爹要远离皇宫的,只是川芎师兄出现后爹也就不再提了,如今她又让爹失望了吧。
七月初七,五皇子承德与丞相之女沈凝喜结连理,大街小巷都在传一对璧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清欢奉茶进去时,皇上正与兵部尚书议事,她犹豫了片刻后在了门口。皇宫外不知哪处有人在放着烟花,墨色的天空上转瞬即逝的光芒让人好似触碰到了一丝温暖,清欢想起在山上爹和川芎师兄都在时的那段时光,恍如昨日。可惜爹看不到了,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正沉浸在回忆之中,被人出声打断,“进来吧。”清欢缓缓走了进去,“皇上,茶。”香炉里燃着不知什么香,味道与平时略有不同。皇上接过茶一饮而尽,“凉了。”“清欢失职,不敢打扰皇上处理政事,我立刻去换一杯。”“因为今日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让你分神吗?”“并没有。”“你本……不该来。”清欢正欲问明皇上何意,却发现皇上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似身体抱恙。“皇上是否不舒服,要不要我去请太医来瞧瞧?”皇上颇有深意的看向秦欢,“不必,去将门关上,有时候有些事也许并不是坏事。”清欢依言照做,却并不知道她的人生即将变得面目全非。
曾经她以为在雪地里发现父亲气息全无浑身冰冷的那夜,是一生中最漫长最无助的一夜,原来不是啊,当时她看着父亲毫无血色的脸,还有腹部已经变暗干涸的血迹,尚能哭喊。而如今看着身边那堆凌乱的衣衫,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爹不要她了,师兄也娶了别的女人,可是为什么自己的身体都不属于自己呢?今夜该是有很多人有情人在一起吧?乞巧加新婚,川芎师兄应该心情也不差吧?真好,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除了自己,这个及笄之礼还真是特别。缓缓拔下头上的簪花,轻触它锋利的簪头,只一下,是不是什么都会结束了?
“恨朕?”
“……不会。”要恨也只恨自己。
“你记着,承德是朕的儿子,未来的君王,他身上肩负的是天下黎民的生计,你帮不到他,甚至还会拖累他,你们都恨朕也罢,这天下终归是要交给他,朕才能放心。你若真心系他,就不要生事端,朕不会害他。毕竟……朕还欠他母妃的。”
“清欢明白。”
两日后,听雨轩内,清欢恭敬的低着头。
“殿前侍女清欢,品行端正,蕙质兰心,侍君有功,赐号宁,即日起封为贵人,改居听雨轩,不必再去殿前侍奉。”
“谢皇上,谢公公。”
“越贵妃在皇后死后独揽后宫大权,凭借母家势力游走在众多官宦中,联合众人多次向皇上施压,要求拥立七皇子为储君。但皇上始终未下旨,如今失踪已久的五皇子一出现,局势便有了改观,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变天了。”“听闻五皇子之前失踪也是遭人谋害,母妃为了护他而亡。相比七皇子,皇上似乎更中意这个五皇子啊。”“可我怎么听说五皇子的生母是失足落水而亡的呀?”“怎么可能,就数这条消息最荒谬不可信了,明显是有人蓄意隐瞒真相!”清欢敛眸静坐角落桌旁,人多的地方从不缺少秘密,尤其是宫廷丑闻。皇上特意让她出宫带这玉珍楼的桂花糕回去,难道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些?如果这些传闻是真的,川心师兄被爹捡回来时一定很难过,很害怕,怪不得当时他不怎么喜欢说话,如今他回宫应该是为了替母妃报仇,但看皇上的心思明显是要将江山交付于他,为什么会如此急迫?皇上已经没有办法压制越贵妃了吗?不管……两情相悦还是各取所需,已经深陷泥淖,就尽力帮师兄去完成他的希望吧。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牵挂了。不知道爹有没有见到娘,好想去陪他们啊。
承德面无表情的看向那个身居高位的人,他的父皇。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这副不辨悲喜的神色。母亲求他护住年幼的自己时是这样,自己下山历尽艰辛回宫时是这样,就连现在明知自己……清欢还那样小,他依然封她为贵人将她锁入深不见底的后宫。这样的人,母妃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他?
“两天后可按计划行事,没什么事就先下去吧。”
“父皇难道没有其他的话要与儿臣说吗?”
“你果然还是……”一声既不可闻的轻叹。
“父皇难道不想解释解释吗?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你的脾气还是这样,跟你母妃一模一样。”他低下头像是回想起什么,眼神忽明忽暗,意识到承德还在殿中,他忍住喉头涌上的腥甜;“我这一生错事做得不少,不在乎多一件。想让她活命,你就好好照我的意思,做个好皇帝。好好维持与丞相的关系。我已经不在乎你是否恨我了。”丢开皇帝这个身份,这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吧,他看着同芳若的这个孩子,有些恍惚。作为父亲他很失败,作为皇帝,他同样失职,这短短四十余载,竟这般漫长。该结束了,都结束吧,黑夜过后,黎明终将到来。
凤阙宫内,越贵妃听闻太医的禀报后,随即派人修书一封召承檀进宫。
“你父皇如今已时日无多,你万万不可在此时耍小孩心性,听娘的安排,多替娘想想好吗?”
承德似乎被惊讶到了一般看向越贵妃:“哎呀,我差点都忘了!我还有一位神通广大的母妃。不过要是父皇知道他今日的样子有你一大半功劳,不知作何感想。”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有什么差别,但凡我想要的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越贵妃冷冷的看着自己手上鲜红的蔻丹。
“所以你不如自己做皇帝得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多霸气!再说最后一遍,我对皇位没兴趣,父皇反正也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就当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吧。我说你当初干嘛生我呢?”
“檀儿,你还在为那件事怪娘吗?我说过了那只……”
“怎么会,母妃做什么都是对的,是承檀不争气,没办法达到您的期望,你想让我自生自灭,然后勾搭侍卫再生一个也无可厚非。”
“啪”一声脆响,承檀把头偏向一侧,嘴角溢出几丝鲜血,脸上红色巴掌痕迹清晰可辨,越贵妃脸上神情复杂,颤抖着手想去抚摸,却迟迟没有动作,最终无力垂下,“你走吧。”承檀不再看越贵妃,径直向外走去。他无法说服自己原谅她,从十三岁撞见她与侍卫偷情时他就已经没母妃了,打骂他如同家常便饭一般的女人是越贵妃,皇宫里那个尊贵无比的女人不是她娘亲。也许骨子里就是个淡漠的人吧,一个人好好活着吧,得不到的,那就不要了。许多年之后,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
天祈二十四年八月中旬某夜,凤阙宫走水,火势凶猛,难以靠近。越贵妃薨逝,皇帝悲痛万分,下诏罢朝三日,一病不起。三日后宣旨立五皇子承德为储君,宫中一切大小事宜都交由其打理。如同计划好的一般,一些老臣也纷纷告老还乡,另荐新人。新储君处理政事雷厉风行,很快朝中再无人有异议。
没有人注意到宁贵人消失了,宫门口的侍卫只记得好像有个疯疯癫癫的人来附近晃悠了一下。
承德在听雨轩发现皇上时他已经没了气息,胸前插着一把小巧的匕首,面容平静安详,嘴角居然带着一丝笑意,想来是他故意误导清欢的吧。如今他如愿了,不仅自己解脱了,还成功将清欢和自己推开的更远。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丢下清欢了。
天祈二十四年九月初二,皇上驾崩,举国哀痛,国人着素服七日。五皇子承德登基为帝,立丞相之女沈凝为后,大赦天下。一年后沈凝出示和离书表示自愿与皇帝断绝夫妻关系,皇帝自省治国不力,禅位七皇子承檀,自此云游四方,不知所踪。
距离京城不远处的苍山上,承德一步步往上走,终于又回到了这里。短短两年时间,却恍如隔世。越靠近山上的木屋,心中就越是胆怯。怕她在,更怕她不在。
“你找谁呀?”只听得一声熟悉的嗓音,他缓缓转过身去。清欢仿佛十四岁还未下山时一脸天真的模样,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对视着着,好似已经过完了一生。“清……欢。”“你喊谁?我不认识你。”承欢心下一惊;“欢儿我是师兄啊,你的川芎师兄!”“你骗人!”清欢嘴巴一撇不屑道:“我川芎师兄才不是你个样子,他可厉害了!他说会在我及笄时回来看我的,一定不会食言的。你赶快走吧,小心他回来打你。”
承德心中酸涩,不知要如何回答。欢儿终都这样信任他,如果……如果当初他没有下山,越贵妃的诡计没有得逞,一切是不是又是另一番景象?有些路不自己走一遍,始终心有不甘。但走到最后,却又开始后悔,倘若当初选的是另一条路呢?
“咦?你怎么眼睛红了?”
“怎么会。你眼花了吧?我陪你一起等吧,等你最厉害的川芎师兄回来。”
“随便你喽,我可没有多余的野果分给你吃。”
离开多久,也不要忘了归途,你不知道,也许有一个傻姑娘正在用余生候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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