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仔细算来,我这一生已经烫了三次头发了。这是第四次,我回老家没两天,嫂子连哄带骗非逼我烫头不可。
“你上午烫头发,我们下午去钓鱼,后天去喝喜酒。”嫂子扔下一句话,就去超市开门做生意。
一大早被叫醒,我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还真有点不情愿。好不容易从广州回来休养几天,轻松自在一点不好吗?就为参加杨一凡他儿子的婚礼,就非得烫头发买新裙子穿高跟鞋?
上午十点,我撑着遮阳伞,在离家不远的城中村内找了家美发店。门店里生意挺不错,三个男理发师一大早就脚不住手不停地忙着。
杨一凡是我从小学到大的同班同学,我高中没毕业就到南方去打工,他高考落榜后在家种五亩八分责任田。我们俩属于彼此有点好感、但没碰出火花便各奔东西的无缘人。
这次他儿子结婚,碰巧我中秋节回来赶上了。我取了五百块钱放进红包里,嫂子撇嘴说有点少,你可是从广州回来的,从小跟他青梅竹马的,这几张钱可有点寒碜呵!这样吧,再加五百吧,我请你烫头发如何?
刚到家那天晚上吃饭时,嫂子说杨一凡现在是乡政府主管拆迁的主要负责人。前年他第老婆得了乳腺癌,病了一两年才走了……这后来只要是乡里开会加餐的烟酒茶叶,都是他派人来购买拖走的。哪次结帐不是千儿八百的?他不止一次地向我打听你,说只要你回来,他就通知老同学们聚一聚,吃个饭唱个歌什么的。
我从鼻子里哼一声,轻声笑道:嘁,什么年代了?都快手抖音小视频了,他还喜欢唱歌,真是只土鳖!
“你只有嘴巴狠,这么多年出门在外,有本事的带个男人回来给我们看看呀!”嫂子嗔笑着揶揄道。
“在南方大都市,我们这个年龄段离过婚的女人都不想再婚了。想结婚的女人多半是想找一个有养家能力有经济基础的男人过日子,我不需要依靠谁来养活我。”
嫂子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说我们村西头贺老六家的小姑娘才二十一、二岁,前年出门去打工,结果嫁到广州郊区一个离了婚的男人。那男人怕有三十好几了,又黄又瘦,腿子上毛呼拉叽的、尖刀子剔不到四两肉,他还好意思穿短裤!听我秀林说他们开回来的宝马就值60万。”
秀林是我的大侄女,二十八岁时离异,自己带着女儿生活。现在专职做美容美体,去年炒股亏了三十万。我这次回来有两天了,还没见到她人影。
提出她女儿秀林,嫂子就一肚子怨气满腹牢骚:狗东西的,好好的一个家硬是给她折腾成两半边,还美其名曰说自己是单身贵族,单亲妈妈。娃儿往我们手头一甩,她今儿飞韩国明天到上海。我和她爹得照顾丫巴子的吃喝拉撒,还要在作业本上划字儿签名字。你说这叫什么事呵?
我刚咧嘴一笑,屁股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都是你这个做姑的给她撑的腰!
埋怨该埋怨,嫂子百忙中陪我去城中心的几家品牌店逛了一圈,花了一千四百多买了裙子和一双高跟鞋。有了漂亮的衣和鞋,烫发美发就顺理成章了。
嫂子不止一次地说起杨一凡,说他歪个嘴巴签个字就要抵超市一年的收入,现在实体店生意太难做了!你可得帮帮我们。村子翻个年来要拆迁了。北京的方特公司要来建湿地公园。
“为什么非得要我帮忙?你再七说八说,我后天就不去参加他儿子的婚礼了。妈生病了吗?你和妈一起骗我回来就是为了……”
“你都快两年没回来了,妈想你了,疫情也好转了,你不该回来吗?你都四十九岁了,女人过了五十岁,猪不闻狗不舔的。你孤零零的一个人飘在外面,伺候别人一家大小,妈说你不找个男人搭个窝,她死也不会闭眼儿。”
坐在沙发上的我亲爱的老妈,努力地配合着儿媳妇,她像演戏一样眨巴着眼睛,眼圈圈儿瞬间就泛起了泪花。
真是不可理喻!我伺候人家怎么啦?说我穿休闲衣运动鞋回来不时髦,可我单身又碍着谁了?
秀林的语音电话就在那个时候响起,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那么亲切:“姑姑,我这几天有点忙,等我有空了带你到长湖农庄去度假钓鱼噢!”
02
在理发店等了约二十分钟,才轮到我。
“我只烫几个大波浪,让头发看起来蓬松一些显得多一点就行”,我对理发师说。
理发师约三十二三岁,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净。他嗯嗯几声,问我做什么发型选择什么药水,我又重申一遍,说让头发蓬松一点,你帮着设计一下吧!他站在我的对面打量我的额头,又轻轻地挑一缕头发来用手捻一捻,便吩咐手下人打开书给我选发型,这个理发师应该是老板。
他们帮我选的照片是一个中年妇女:她的刘海儿偏分到一边,小波浪花卷儿齐下巴,正含情脉脉地巧笑着。老板强调说要用最好的药水,因为你发质不太好,头发很细很碎,发梢都烫坏了枯死了。
多少钱?我问。
两百八。徒弟抢先说。
哇,比广州都还贵吔!我心里想,没说。
老师动作熟练地用梳子未端挑起我的几根头发,说你这里有好多白头发,最好是染一下,染粟红色或酒红色都可以,很适合您这个年龄,既亮泽又大方。
笑话,我脑壳上什么时候有白头发了?我天天吃核桃和黑芝麻的。
“不染色,只烫,把花烫大一点,谢谢!”我微笑着坚持不染色,担心烫发回去后,主人家一岁多的宝宝还认不认识我?我不能把自己弄成个红毛鬼回去吓唬孩子。
我在广州黄浦一户做服装批发的人家当保姆,每月6000元人民币。
“不染效果差很多,我今天给你优惠点,明后天我们这儿更忙,没时间接待散客了。光杨乡长就安排了五六个亲戚朋友来消费,还有新郎和新娘要来化妆整头发”,老板最后说一百五的药水收成本一百元。
老板此话一出,有个顾客搭话了:“听说老杨的儿子办喜事,要摆三天的流水席,我来时看见有人在他院子里搭台子装电动麻将桌,老杨在江老歪麻将馆租了六张桌子回来。”
老板点头答话,他用手尖将我的头发塞进一个麻花式的塑料夹子里,然后上药水,谁知道那药水是不是最好的?我以为还是像两年前烫发一样,用一组大灯罩对着烤,可店里根本就没有通电发热的设备,不知它是被淘汰了还是被省略了?
老板又耐心地说了一遍染色的好处,他说染色可以定型增加头发的光泽,甚至说它可以让我看起来很年轻几岁。
真是胡弄头发乱吹牛,染个头发就年轻了?你不就是为了多赚一百块钱吗?别以为我那么好糊弄!
我不理他,拿出手机来,假装有很多信息要回的样子,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
“去年我们开车到郭场去吃鸡火锅,他还发誓说这辈子不结婚的。没多久我把徒弟介绍给他,他只看了她一眼,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咦,半年不到就要结婚了。”老板扭头对那个顾客笑着说。
那顾客嘿嘿地笑,他的头发被另一个理发师推了一半,黑白相间的头发纷纷扬扬地直落到地面上。他笑着接口道:“是你把徒弟介绍给老杨的儿子呀?你可真会撒鱼饵!”
“我们是同学是兄弟,不存在撒鱼饵,再说我们家拆迁款和分的房子早都已到位,一百零八万没缺一个角。”老板连忙分辩道。
这时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用篮子提着一些饭菜放到桌子边,饭菜的香味随着电扇的风,很快就弥漫到店堂里。我有些饿又有些口渴了,抬头看钟,十二点过一刻了。
不一会儿,老板和另外两个理发师围着收银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老者跟熟悉的顾客点点头,便拿起扫帚把满地的头发扫到墙角里去。看样子,老者是老板的父亲。
理发的顾客用毛巾掸着身上的碎发站了起来,他很亲热地跟老头说着话,说您家又送饭来了?您去年拆迁分了这么多钱还不去享清福?
老者说不习惯啰,种稻子的田没有了,菜园子也没有了,鸡也卖掉了,猪也养不成啰,样样都得上街买,几个钱经不起花哦!
他们说来说去又说到了老杨,说老杨的儿子都吃三十岁的饭了不是!结婚了老杨就落心了。我们后天早点去喝喜酒,找个安静位置耍花叶子(花牌)。
“我听说老杨这次要玩大的,无论你送多少人情,他每人只收一百,只收点柴米油盐成本费。”老者有些兴奋地向大家报告这个好消息,说时,很谨慎地用眼角瞟我一眼。
“我知道的,爸,新郎官亲自告诉我的。他要我不说,给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老板口里塞满了饭菜,说话时,腮边鼓得高高的。
理发店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有人说这可能么?哪有这么好的事?少收几个亿噢!
所有人都笑了。这可是网络上最流行没抢到红包的句子!
这时,突然听见徒弟小声嘟囔道:“我知道杨乡长为什么这么做,下半年……今年下半年不是换届选举吗?”
众人膛目结舌,然后茅舍顿开地点头称是。大家顺着这条思路议论纷纷,只听得老板朝徒弟一声吼:“你放什么狗屁?回锅肉都塞不满你的大嘴!”徒弟吓得低下头去。
老板吃饱了喝足了又打了几个嗝,就要来给我取满脑壳的夹子,头发是否真像照片上的女人那么漂亮?我期待地盯着面前的镜子,期待着。
这时又有三个穿戴时尚的中年女顾客来烫发洗发。我对老板说你这门面小了点,生意这么好!老板不假思索回答说,我们己经在楚天诚苑小区门口找了一家二百多平方的门面,有美发、美容、洗脚按摩,还有棋牌室,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搬过去了。
嗬嗬,生意越做越大,财源滚滚哦!我恭维道。
老板微笑地说:“谢谢,我们是三个人一起入股经营,我,后天结婚的新郎官,还有一个……”
这时,一双柔嫩的手轻轻地从背后搂住我的眼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张热乎手的嘴唇就贴在我的耳朵边上:“姑,你真的在烫头发呀?哈哈,你把自己弄这么漂亮干嘛呀?我妈说您烫发我还不信呢!”
是秀林来了。
“三个人之中还有一个就是我,我负责美容美体那一块……姑,你把头发挽一个髻多好看呀!”
镜子里,老板一下子涨红了脸,手也哆嗦了几下。
“喂,我姑刚从广州回来,你不会冷落她或者滥用你的推销术吧?”秀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追问老板。
老板支支吾吾地应答着,手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为我作最后的定型。
在这短短几分钟里,秀林来不及掩饰的眼神和面部表情,告诉我他们俩的关系非同一般。我轻轻地吁一口气,对秀林说,我好想喝水呀,可他们太忙了!
秀林像小时候一样嘟起嘴巴,乜斜着眼睛盯老板一眼,不说话。
老板的脸由红变白,手有些慌乱了,低声解释说今天太忙了。徒弟丢下手上的活,眼疾手快地倒满一杯水,双手捧到我面前,我点头谢过,一饮而尽。
头发终于弄好了,老板关了电吹风,系在我脖子上的黑围裙也被取了下来。我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镜子里的人好像不是我。
我扫微信付款时,老板坚持给我打了六折。秀林莞尔一笑:这还差不多!
在我走出理发店时,秀林柔声安慰道:姑,烫得还可以,这样您就更有气质了,可以去相亲了哦!你回家吃饭了再休息一会儿,下午四点,我们去长湖农庄钓鱼。那鱼是纯野生的。我妈也去,晚上我们就吃全鱼宴,油炸的,红烧的,清蒸的,有鲫鱼,鲩鱼,还有桂花鱼……哦哟,可好吃了。
03
四点不到,楼下就有车等着我们了。虽然司机戴着墨镜和口罩,又换了件上衣,但我还是认出了他就是美发店的老板。
上车后,嫂子盯着我的头发看,看了一会儿,她撇嘴说你摸到哪个理发店烫的头发?花这么小,波浪也不明显,睡个觉起来像鸡窝似的!这样的水平还好意思收钱?
坐在司机旁边的秀林,像得了咽炎一样,大声小声地哼哼着咳嗽着打断了她妈的话。
这时我旁边的小林子张着没有门牙的小嘴,冲着司机说:“叔叔,我还要你带我去划……嗯,划上次的小木船。哦,我们去钓鱼啰!”
小林子说完,一只小手垂到我的头顶上,食指像鱼钩一样弯着,细手指轻轻地掳起我的一缕新烫的头发,她歪着头,调皮地笑道:“姑奶奶,您会钓鱼不?你知道鱼饵么?…哦,看呀,我钓到鱼了,一条卷卷毛的大鱼呵!”
我假装生气地伸手去揪她的小脸蛋,然后捋捋头顶上被弄乱的头发。玩手机的嫂子突然嘿嘿地笑出声来,坐司机头的秀林转过头来,冲我伸伸舌头扮个怪脸,那理发店老板也从反光镜里偷偷地窥视着我。
我心里格噔一下,在她们眼里,我究竟是一条鱼还是鱼饵呢?
到了目的地,车刚停稳,一个戴墨镜半秃头的矮个子男人,挺着他肥厚的大肚子,笑容满面地从另外一辆车里走了过来。嫂子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几大步迎上去:“乡长呵,您这么忙,还真抽时间来陪我们呀!……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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