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默庐
江西一位叫孟龙潭的读书人,与朱举人是一对驴友,两人平时非常喜欢游山玩水。这一天,他们来到京城。
偶然间,两人走进一间佛寺。这间佛寺,不管是大殿还是禅房,都不是很宽阔明亮。现在就只一个行脚僧在里头投宿暂住。禅房两壁,列着名单。名单下面,挂着这位僧人的衣服和锡杖。
他看到这一天来了两位客人,赶紧整一整粗布大褂,迎了出来。三人免不了一番客套,接着,僧人就引领他们到处参观参观。他们首先来到大殿。大殿之上,塑着南朝僧人保志的像。保志神情庄重严肃,望着前方。前方,左右两边搭着金黄的布幔。布幔之下横着一条红色的长桌。长桌之上,驻扎着两银烛台。虽然这间佛寺已经许久不曾有香客了,但是烛台上的蜡烛依然点着。空气中散着迷蒙的香味。孟龙潭与朱举人微微颔首,也不做什么评论,就往两壁走去。
原来,殿内两墙壁之上,绘有图画。这些图画,无不色泽艳丽,线条灵动。全没有大殿之上保志像的古朴厚重。走入殿内的人,要不是方位和光线的原因,最先吸引香客的应该就是墙上这些灵动有生气的图画了。壁上的人物,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或是躺着的,都栩栩如生,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孟龙潭与朱举人走近一看。东边墙壁上,画着的是散花的天女。她们手里都提着一个彩色的花篮,脚上踩着云霞,身子轻盈,在虚空中自由飞翔。其中,有一个尚未束发的妙龄女子,手拈着花,红润的双唇,略微扬动,似将现出迷人的微笑。这似动不动的时刻,尤为迷人。她的眼睛望着前方。前方,正是赏画的人。朱举人不觉移步向前,注目观看,只觉得她的眼睛像一蓝色的清澈的水潭,内里似有万千水流汩汩流出,声音淙淙,如珠玉相撞,动人心魄。
朱举人顺着这道蜿蜒涌出的流水,慢慢地追溯上去。水上,风儿嘻嘻,正吹落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花瓣。到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一座花园。花园里围着各种白色的栏杆。栏杆一米来高。横横斜斜,深深浅浅,像一首乐曲。栏杆内交错种着菊花、兰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栏杆外,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曲折向前。左右两边,稀疏点缀着高高低低的亭台、楼阁、竹桂。小路尽头,立着一座宫殿。宫殿的楼阁,朦朦胧胧,一层堆着一层,一直叠到云脚之下,煞是壮丽。
朱举人,望着宫殿,只觉心情愉悦,步伐轻巧,于是,不一会儿,就来到殿前。他翘首观看,发现大殿前边坐着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僧人。他被围在中央。周围挤满许多聆听佛法的人。这些人的衣袖很是宽松,且自然地向下垂着,露出右边的半截肩膀。
朱举人,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佛法在空中飞扬着,时高时低,时近时远,时清晰时模糊。
不一会儿,他觉察到自己的衣服被后边的人拉扯着,就回过头去看。一个女子,约莫十四、五岁,正对着他笑。那笑容,很是灿烂,看着也只十四、五岁。咦,这女子,不就是——就是——墙上拈花微笑的那位么。她看到朱举人转过头来,就再次拉拉朱举人的衣服后摆,示意他,跟她走。
朱举人的鞋子,不自觉就改变了方向,并顺着对方的脚印,向前迈去。路过回栏,两人就来到一间房子前边。一前一后。朱举人看那房子周边,种满桃花。花下,几只蝴蝶正扇着翅膀,向高处飞去。房子很是素雅,像一幅画。所以,他突然停下脚步,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那妙龄女子,回过头来,并举了举手中花,远远地招摇,像是在召唤朱举人。朱举人,顿时觉得空气中,袭来阵阵花香,侵入肺腑,温温的,凉凉的,热热的,寒寒的。心潮翻滚。那女子再一招手,他就紧紧跟了过去。
两人一起走进房间。房间里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朱举人迅速把那妙龄女子拉向自己。女子并没拒绝。朱举人放心会意般地把她拥入怀中。那感觉就像是抱住整个春天。他的身体一下子充满活力,一下子变得轻盈,变得舒爽。它飞翔,它飘逸。它是一抹清雾。它是阳光下迸溅的水花。它是妆台上跳动的珍珠。它是河边沙地上关关鸣叫的雎鸠。他站在空旷的田野之间,他站到群山之巅,他的每一声召唤,都得到河谷良好的呼应。
不多久,那妙龄女子关上门,离开房间。临走之时,她殷勤叮嘱说,我们的事,你可千万不要跟人说。你也要好好藏起来,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朱举人望着妙龄女子红润的脸色,连连点头,内心觉得无比幸福。
那天晚上,妙龄女子又回到房间里去。两人就这样过了两天。每次她来,都带着春天的花香。朱举人,依着,靠着,抱着,背着,托着,扭着,快乐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不过,日子久了,那妙龄女子的同伴们,觉察出一些蛛丝马迹,所以,她们一起出力,把朱举人给找了出来。那时,春天花儿正欲肆意绽放。众人一来,反而羞涩腼腆,又长回寒冷的冬天里去了。朱举人无处可藏,给逮了个正着,显得狼狈不堪。
女伴们,看到这情景,反而觉得很快乐。笑声铃铃。众人朝着妙龄女子说:“妹妹,你肚子里的小东西现在也许很大了吧。而你还这样么。头发散着,跟乡野之间稚嫩的处女一样。”
“来来来,我们帮你打扮打扮。”
众人早已捧来发簪与耳环。发簪闪着金光。耳环闪着银光。大家对着镜匣,一齐动手,相互催赶着,比划着,调笑着,七手八脚,七嘴八舌,帮妙龄女郎梳妆,冠笄,插戴首饰。在她们的帮助下,那女子看着倒真的长大成人,可以出嫁了。妙龄女子坐在那里,安静得就像一朵含羞的水仙花。
众人忙完之后,其中一个女子突然说:“妹妹们,姐姐们,我们不要在这里待太久了,免得有人不开心。”大家一下子眉目会意,嘻嘻哈哈,鱼贯而出。
等她们离开之后,朱举人这才走了过来。眼前这个女子,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女子么。发髻攒得高高的,像巍峨的山峰。头发上贴着各种彩色的金片,像山峰下绚丽的风景。前边的刘海,拱得高高的,弯弯的,看着,是山脚草地上奔跑的小鹿。
与先前那清新稚嫩的模样相比,现在的容貌,更加艳丽丰秾了。起初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子,笑容如花,清新可人,如山间的泉水,在林木之间流动,跳跃,在岩石之上奔突,流转。声音轻灵。现在,经过一番打扮的这位女子,变成山顶的泉源。她静谧,清澈,波澜不惊,却又自映照五彩的云霞,吞吐日月。虽没有先前那一种活泼之态,但却富丽、端庄。
朱举人兀立呆想了许久,回过神来,不觉心思荡漾。他见四处已无他人,就又解开衣裳,走向妙龄女子。房间里,顿时充满兰草的香味。朱举人像又来到野外,是春天里不知疲倦的牧羊人。他一会儿高喊,一会儿低吟。他准备吹奏一首美妙的乐曲,才不枉这一大片绚烂的春光。
忽然,房间之外传来一阵喧响。声音纷纷扰扰,有时沉重,有时急促。那里头有皮靴擦地的铿铿声,有锁链相互碰撞的丁丁声,有喘息未定的扑哧扑哧声,有气愤难消的哇哇声。所有声音夹杂在一起,像千万箭镞,朝房间一起发射过来。
妙龄女子与朱举人惊惧起来。两人透过小小的孔隙往外张望。一个身上穿着金色铠甲的男子立在不远处。铠甲衬托他异常高大、健壮、威武。他脸黑如炭。身上绞着锁链。手里拿着棒槌。朱举人看到先前在妙龄女子房间里头见到的众位女子,这时正围绕着他,不觉吓出一身冷汗。只听见那金甲男子声如洪钟,咬字着力,凝重的神色下吐出的话,听得人汗毛直竖。
“都到齐了么”,他说。
“都到齐了”,众人回答。
“你们给我好好查看。要是有人藏匿下界凡人,就把那共犯给我找出来。免得到时自找罪受。”
“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金甲男子听完众人的回话,回转身,那体态,那眼神,像是凶猛的禽兽,在搜寻猎物。朱举人看了一眼,胆几乎吓破了。他隐约听到自己胆液四溅的声音。
妙龄女子,这时也非常恐惧,红润的脸色一变为死灰、死白。她神色慌张地对朱举人说:“你赶紧藏到床底下。快。快。”而自己则打开另一面墙上小小的窗户,仓促逃遁出去。
朱举人久久地匍匐在床底下,连鼻息都不敢喘一下。不久,就听到皮靴的声音从远及近,进到房间里来,嚓——嚓——嚓,他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嚓——嚓——嚓——皮靴声慢慢远去,周围的纷扰也逐渐安定下来。这时,他才把心放下,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他还不敢出来。房间外边还断断续续传来搜寻者路过时发出的声响。有人说这边。有人说那边。朱举人一直趴在那里不敢动弹。时间一久,腰酸痛起来了。脖子僵硬起来了。手脚也局促起来了。不仅如此,耳朵边还老是传来蝉的鸣叫声。眼眶也跟着灼热起来,那感觉就像是两团火在眼中兜转。
他着实忍受不了了,但这危险时刻,人却只能静静地等待、倾听。脑海里,则不断念叨着:她回来了没有。她回来了没有。赶紧回来啊。赶紧回来啊。完全忘记了先前两人的鱼水之欢,也完全记不起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
其实,早在朱举人忧心如焚的时候,他的朋友孟龙潭,就已经在找他了。那时,两人正在大殿上观赏壁上的图画,可转身之间,朱举人就不见了踪影。
孟龙潭觉得很可疑,就问那老僧人:“大师,我的朋友哪里去了。”
老僧人笑了笑说:“往听说佛法去了。”
“在哪里?”
“不远。”
老僧人的话语就像是哑谜。孟龙潭听得一头雾水。不一会儿,老僧人用手指敲了敲墙壁,还大声呼喊:“朱施主,为什么去了那么久,还不回来。”
孟龙潭顺着老僧人呼喊的方向,仔细看了看,啊,壁间的图画中,居然有自己的朋友朱举人的人像。他形销骨立,不复先前的风采。驻在墙壁之上,似乎正侧耳倾听,看他那神情,好像听到了老僧人的呼喊。接着,老僧人又喊了一次:“远游的朋友,你待得太久了吧。”
话刚一说完,朱举人就从壁画之上飘飘忽忽,迤逦而下。孟龙潭,见到下得墙来的朱举人,心神恍惚,像木头一样。眼睛干巴巴地瞪着。脸色虚白。脚软软的,站都站不稳。自己的朋友突然变成这个模样,孟龙潭着实吓了一大跳。
等朱举人心绪稍定之后,孟龙潭才慢慢地向他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朱举人刚刚伏在床底下,正心急如焚之时,忽然,听到剧烈的敲门声和熟悉的呼喊声,他这才从床底出来,并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边出来。没想到,出了房间,居然是这里。
听朱举人这么一说,两人又一起看了看墙上那拈花微笑的女子。只见那妙龄女子,发髻修得高高的,像个妇人,不再是当初那个尚未束发的少女了。
朱举人悚然一惊,扑通一下,赶紧给老僧人跪拜下去。
“大师,大师,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僧人笑了起来。那笑容有无尽的含义。
“人世间的所有幻象都是由内心生发出来,我不是你,怎么可能明白你的内心,不明白你的内心,我又怎么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这话像老旧的虬根盘住了朱举人的心。他只觉得身子一点点往下坠,往下坠,直坠到无尽的深渊中去。孟龙潭也被吓走了三魂七魄。孟龙潭当即挽起朱举人,也不告辞,就一起一步两台阶,一步两台阶,头也不回地朝寺院的大门,直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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