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弟弟才六年级,到镇上上学,每周回村一次。镇上到村里的路程并不短,旧时农村交通不便,几乎靠走路往返镇和村。
那时候我在镇上读初三,一个月放一次假回家,主要是带粮食到学校去。初三之前,我与弟弟总是一起上学放学。直到现在我也在想,若是仍然和弟弟一样放学回家,或许现在就是另一种命运了。
我的父亲是20世纪50年代生,和中国许多人的父亲一样,是苦命的农民。不同是,父亲年轻的时候跟随师傅学了厨,成为村里一个小有名气的厨师,后来许多年里,村里的各种红白喜事的宴席,几乎都是我的父亲一手操办。
我的母亲是个聋哑人,听说是她四岁时生病因而聋了耳朵,故而还能说一些话,但不谙世事、不知社会,因而也难以交流。
后来父亲就爱上了喝酒,每次喝得满面通红大醉一场,就到村里闹腾,和别人拌嘴,性急之处就动手打起来,脏话连篇,过路的女人听着都觉得尴尬,而母亲听不到。
父亲每次喝醉回来以后,要么累得不行呼呼大睡,要么就仍然发酒疯,破口大骂。那时候我还没有住校,弟弟也很小,我很害怕,怕他忽然又打母亲,或者是又打我。但他从来没有打过弟弟。
在父亲开始喝酒之前,他是我最崇拜的人。我和弟弟都没去学校时,他就会带我们去办宴席,一路上给我们讲,如果是喜事,我和弟弟给新郎作揖;若是丧事,就别在道士屋外大叫;若是寿宴,也要给寿主作揖……
每次和父亲办席,都是我最自在快乐的时候,不仅因为可以大吃一顿,还因为那时候的父亲,一手操办宴席,大人们都赞美他,叫他何师傅,我觉得自豪极了。
我初三那年,弟弟六年级。那一年开始,弟弟就不再走路回家了,而是坐车,因此每次总能很早到家,父亲甚至因此表扬他,让我多学学弟弟,那么快就能走回家。
那时候弟弟和一伙男同学,每当放学,就悄悄躲进一辆从镇上到村里的货车。这些都是弟弟出事以后,他的同学说的。
因为没有钱让弟弟专门坐车,路途虽然不算近,但也不远,父亲、母亲、村上的人,若是去镇上赶场,都是走路来来回回的。大概父亲也不会想到,弟弟竟然如此聪明,知道自己找车坐。
然而因为不敢被货车司机发现,因此总是偷偷地上车,偷偷地下车。上车的时候,车是停着的,就悄悄地爬上去,等到下车时,就纵身一跃,尽管货车仍在开,但因为村里尚未修水泥路,路上都只是泥土,因此从车上掉下去也并无大碍。
然而这些,都只是弟弟的“我以为”而已。
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没出什么事,男孩子们总是能迅速又平安到家,最多就是衣服上沾了些灰沾了些泥。弟弟还因此觉得十分自豪,因为他是班上少有的几个能够坐车回家的人。
然而就在我也正好放月假的那个周末,一切都改变了。当天下午,我依然去叫上弟弟和我一起回家,哪怕知道他会拒绝,因为六年级开始他就和那些男孩子一起坐车了,不再和我走路。但我仍然去叫他,也幸而我叫了他,否者大概父亲就不仅仅是打我那么简单了。
我一个人漫步回家,什么书也没有带,只背上了空包。到家以后是没有时间学习的,而是干活,各种活,然后再装上一个月的粮食到学校。
那时是春天,正是油菜花开的时节,一路上都是金黄色。正当我一路享受着春光时,红土地、金黄色的油菜花,路边灰暗的石块出现了暗红色的血迹。但我并不以为稀奇,以前村里,汽车撞死猫狗的事时有发生,我根本不会因此而联想到弟弟。
然而当我回家以后,家里没有人,只有狗在,我猜想父亲目前大概都去地里干活了,春天总是需要翻翻土的,大概弟弟也和村里其他小孩玩耍去了,因此不以为意。
“何梅,你爸妈带你弟到李医生那儿去了。你快把饭做了给他们带点过去吧。”隔壁院二姨的声音突然响起,我转头看见她站在院子外,狗在叫着。
“去医院做什么呀?”我只觉得好奇,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意外。
“哎,你弟摔了一跤,头出血了,他的一帮同学把他扶回来,你弟说头痛得很。然后就带到村里找李先生看一下,你爸妈还没吃饭呢,你做了饭带点过去吧。”二姨一边说一边叹气,面色愁苦。
听此,我连忙答应着,进门准备收拾准备好以后,就到村里李医生家去了。
等走到李医生家里时,天色已经暗了一些,父亲母亲的脸也和那天色一样暗淡。而且在见到我以后,还更加黑了脸。我还没进屋里,就见父亲突然从座位上起了身,对着我骂道:
“你来干什么!让你和弟一起回家,你怎么就让他自己回来了!你是怎么当姐姐的!我真不知道养着你有什么用!你还不如别回来了!……”
我从没有见过父亲在没有喝醉酒的时候这样对我发脾气,我忽然感到害怕,我甚至不敢进屋里,我想起过去父亲打我,双手掐着我的脖子将我上下甩动……母亲听不到,她不知道父亲正对着我大骂,大概母亲此刻也没有心情管这些,因为她的儿子危在旦夕。我整个人僵在院子里,手中仍提着装着晚饭的篮子。父亲仍在骂我,但并没有冲到院子打我,我站着不动。
直到李医生阻拦了父亲:“先冷静一下吧,何勇现在睡着了,别吵着他,他休息休息应该就没什么事了。你看啊,何师傅,人家何梅送饭来了呀,别吓着她呀……”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了,或者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父亲母亲和我一晚上都在李医生家守着弟弟,弟弟一直没有醒来,李医生说他睡着了,第二天就会好了。
第二天弟弟果然醒来了,并且说感觉头不再痛了,虽然脑袋还缠了许多纱布。父亲见弟弟笑嘻嘻的样子,也开心了许多,不再凶狠狠地看着我。我们给李医生道谢之后,就带着弟弟回家,李医生说弟弟还需要恢复、吃药,等伤口慢慢好了就行了。
我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然而当天晚上,弟弟睡在床上突然说头痛,痛得哇哇大叫。但我们并没有因此去找李医生,我们以为这是正常现象,以为痛过之后,就会像之前那样就好了。果然,弟弟很快就又睡着了。我们也都休息,静静等候弟弟好转。
然而,弟弟睡着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丧事是请别人操办的,这是第一次,父亲请别人办宴席而不是自己办。也请了道士来,但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从前我和弟弟在门外小心翼翼的偷看,想知道道士们都在屋里念着什么。墓也没有来得及修建,只是挖了一个小坑,稍微修理了一下,就把尚未长成人的弟弟掩埋了。
那以后,父亲就变了脾性,他仍然喝很多酒,骂人、打架、打母亲、打我……不喝酒时,却也脾气暴躁,只要心情不好办席不顺就拿我和母亲出气。但却从来不提弟弟的事,彷佛他从来没有这个儿子。大概还是怕伤心。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从优等生变成了差生,我不能静下心来学习。每当我放学回家,就会想起父亲说为什么没和弟弟一起,想起油菜花和血迹,想起父亲黑着脸,想起弟弟夜晚的惨叫声。每当父亲打我、对着我大吼,好像都在说,是我杀死了弟弟。
我没有上高中就出去打工了。因为没考上好的学校,因为父亲不再管我的学习,因为我想逃离。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离开,哪怕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也许是因为受不了父亲的打骂,受不了关于弟弟的回忆。我只想逃离,逃离父亲。
后来呢,回去过,看过父亲母亲,但并不常回去。我现在已经中年了,有丈夫有女儿,我嫁得很远,我依然在逃离。
但我却忽然想念,我想念母亲,想念弟弟,想念还没开始喝酒的父亲,想念儿时的快乐。以前对父亲是有恨的,但此刻,却突然感到心疼父亲,他毕竟也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文化的可怜的老人了。
我多么希望弟弟还在,父亲也不喝酒也不打我们。
比起写下逃离,或许我的内心深处更想写下——
春节,我和父亲终于又见面了。
(本小说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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