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在你衣角的栀子花

绽放在你衣角的栀子花

1、

当栀子花馥郁的花香云翳一般笼罩在山林间的时候，我开始热衷于逃课，常常是携了一本小说，赴约一般地从学校的小门溜到后山上。在蓊蓊的树荫里择一处坐下，然后展卷，那时我是少年心性，致使对自己的叛逆判断失误，矫情地觉得这种行径浪漫且诗意。

不过“好景不长”，在我第六次的潜逃中被老师抓了个现行，我们两个就站在门口对峙着，身后是栀子花重重地坠落着香气，蛊惑似在我的鼻翼间游走。而眼前，班主任怒睁着杏眼，这一刻，我其实怂了。可是又不甘心认错，只能倔强地沉默地仰着脸看她，渐渐的感觉自己的形象卑微起来，在她强大的气场前渺小得蝼蚁一样，如果可以，我会选择钻进地洞里去。时间好像窥伺者，鬼祟地来回穿梭着。她终于放弃了，一脸痛惜地扬扬手让我进来，“去，写一千字的悔过书并保证绝不再犯”。我一溜烟地跑回教室。

2、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试图做了遵规蹈矩的好学生，见她不再紧迫盯梢了，又怠惰起来。这天，午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一遍了，我还慢悠悠地在操场里踱着步，有人用力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吃痛地回头瞪他一眼，是新来的转学生，他俊朗的眉毛仿佛树梢一样地往上挑，挂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诶，快迟到了！”一边提醒着一边风一样的从我身旁过去。

等我回到教室，老师已经开始讲课了，我心知不好，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便夹着尾巴回到座位上。“你给我站起来！”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我只能起身，“你知道你迟到了多久吗？既然你不想上课，自己坐到最后一排去。”我悉悉索索地开始收拾书包，在全班人的注目礼中，上刑场一般地往门边走去，突然一只脚横亘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是他，冲我狡黠地眨眨眼。

就这样，我们成了前后桌，被狭隘的空间突然拉近的两个人的距离。

4、

其实在换座位之前，我都没有特别地留意到在班级里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那时我自以为烦心的事情太多了，虽然现在回过头来看，觉得它们渺小得不值一提，可是当时却真切地感到非常地压抑。学业的困惑以及与父母的关系紧张，桩桩件件扛在少年稚嫩的肩上仿佛已经是整个世界的重量了。加之心性敏感，在本应该五彩斑斓的青春，我却只仰望到天空的阴霾，于是走得格外地艰难。

江墨的出现让我的生活有了一抹亮色。

对，他叫江墨。

我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刮有关于他的第一印象，仿佛是一个特别清亮的早晨，教室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我看到他穿着宽松的灰色棉外套，牛仔裤，篮球鞋，单肩背着书包，笔挺地站在门外，阳光流水一样地哗哗地洒在身上，他用明朗的声音说，“我是转学生，我叫江墨”。本来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的我，倏地坐直了身子，贪婪地盯住他，尽管许多的词汇千军万马似的奔腾，我却只抓住了一个，“好看”！

可是，并没有什么交集。

而他早已换上了薄薄的衬衫，原本就瘦弱的身材，背上的蝴蝶骨凸显得像要飞出来。

除了偶尔在体育课上，有几个漂亮的投篮，引起女生的尖叫，我会好奇地从操场旁的小卖部里走出来打探一下什么情况。其余时候，他也只是像班级里许多平庸的男生，下课后在走廊里追逐打闹，对着漂亮女生吹口哨。

直到现在。

我们已经熟悉到，他可以转过身不客气地敲着我的头，“等下去小卖部帮我带瓶水啦，”又或者，我用笔戳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帮我讲一下这道题”，然后两个人的脑袋并在一起在同一张草稿纸上刷刷地运算着，一本又一本，已经积累了厚厚的一打。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5、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老师正在讲台旁口若悬河，我照例在小说的海洋中徜徉，抬起头才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张纸条，是江墨写的，永远是这种小学生的字体，歪歪扭扭，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他咧着嘴笑的模样，“放学后，等我”，会是什么事呢。我心里疑惑起来。

因为明天是周末了，班里的同学走得比往常都早，没一会儿，教室就空荡荡的。我看完故事的结局，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外已经被夕阳的光芒填满，是淡淡的橘色，像夏日里的一杯汽水般清爽。我又重新翻出夹在书里的纸条，有种感觉在胸口柔软地发酵着。

正在发着呆，脸上突然被冰了一下，我“啪”地合上书本，一瓶花茶跌在怀里，我气愤地回头，始作俑者冲我做了个鬼脸。“让我等你，自己又跑去哪里玩了”，我一边数落着一边整理着桌子，把书本用力地敲着。“我不是请你喝水当赔罪了嘛，他们非拉着我去打球的。”江墨绕到我的面前解释着，又把饮料塞回我的手里。

我忍不住笑了，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才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上次比赛不是拿了第一名嘛，然后校报上就要介绍球队主力的资料啊，还要我们拿出一张生活照。”

“所以呢？”

“所以，我想让你帮我拍一张照片，要帅一点的”。

“我哪里会这个啊？”

“我上次有在朋友圈看到你发的照片，就是栀子花的，我觉得很棒很有天分啊！”

“我是随便拍的~”

“拜托啦。”对方使出了星星眼攻击。

“那好吧。”我无奈地答应了，“不过，地点任我选。”

“没问题！”

6、

本来应该是狂啃小说的周末，我破天荒地走出家门，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穿了一件黄白撞色的T恤衫，一条毛边高腰短裤，临行前又慎重地照了照镜子，莫名地有些紧张。这是第一次和江墨单独外出，我几乎将它视作约会了。

来到校门口，江墨早已经等在那里，太阳有点晒，我看到他的眉头皱得像打不开的结，于是赶紧跑了过去。

“你很慢啊”。对方冲口而出的抱怨却在看清我以后刹住了车，换上一脸痞痞的笑容，“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我口气明显的心虚。

“像个少女了！”

“你的意思是我平时都是个老太婆咯！”我挥起拳头，作势要打他。

他急忙避了过去，“我是在夸你啊，谁让你之前老是穿一些黑的灰的衣服，还一脸丧气的模样。”

“算了，不跟你计较，我们赶紧过去吧。”我自然地拉起他的手，其实心已经快跳到嗓子口。

我熟稔地穿过操场，绕到学校的小门，因这里的地形隐蔽，加之草木繁盛，所以有一扇铁门，却都是虚掩着，只要走出去就可以直通后山。我一直将它视作秘密基地，直到上次被老师当场捉拿……

“想不到我们学校也有这样的地方！”江墨仰起头望着层层叠叠海浪般绵延不绝的绿荫。

此时正是盛夏，丛林间弥漫着浓郁的清香，所有的树木用力地撑开了树冠拥抱阳光，在缝隙间洒下了点点斑驳，也洒在了他的脸上，零零星星，钻石一般，我赶紧拿起手机偷偷地拍下。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踱到一棵栀子树旁边。

“以前我特别喜欢逃课到这里，你知道，每一堂数学课对我的听力都是一种煎熬。”

“那后来呢，怎么又痛改前非了？”

“因为我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啊！”

“虚伪！”江墨白了我一眼。

我怎么能回答，因为比起栀子花，我更喜欢你，所以为了把握和你相处的光阴，连最讨厌的课堂也忍受了下来。

“你当时拍的是这棵树吗？”江墨走了过来，“是啊。”“那我就在这里拍。”江墨把手机递了过来。

“笑容自然一点好不好~”

“诶，你要求真多！”

于是，照片就这样拍了下来，少年倚着一棵栀子树，表情冷静疏离，绿色的树影悄悄地染上了他的T恤，光线那么猛烈，即使隔着照片，都觉得青春明朗得有些刺眼。

江某人看到效果后，表示非常满意，拿着自己的手机不住地赞赏。

“可以的话，我们就撤了吧”，我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他一把揽住我的肩，对着镜头比了个“耶”的手势，我还一脸不解地就入了框。之后反应过来，强烈要求他删掉，他却立即用微信发了过来，“好好保存我们友谊的见证啊！”

“谁要和你见证啊”，我踮着脚尖去抢他手机。

“我下个月又要转学了。”

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一脸哀伤地说道，“因为爸爸是做生意的，总是要跟着他不停地四处奔波，好不容易熟悉一个地方，我也不想离开。”

“那就不要走啊。”我大声地说道。

“怎么可以……”

我气得转身就走。

7、

已经两天没有和江墨说话，尽管好几次想要假装像往常一样，理直气壮地拿笔戳他的背，然后说“教我怎么做这道题啦！”可是一想到他就快走了，我又要重新适应一个人的日子，不如现在，就开始一点点地戒掉吧。

这是我头一次这么安静地看着江墨的背，薄薄的衬衣贴在脊梁上，一条弧线蜿蜒而下，他真瘦啊，像一只蜻蜓，可是他身上散发着一种阳光的味道，让人温暖而安心，将来谁有幸靠在上面？我不敢往下想，心里揪痛了一下。

下课了，我又拿出了塞在抽屉里的小说，江墨也没有离开座位，刷刷地做着题。“江墨，有人找！”他赶紧起身，走了出去。

我好奇地在窗口张望，却看到他和一个窈窕的女生站在走廊旁边有说有笑的，直到快上课了，那个女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江墨又往她的手里塞了一封信笺。班里暧昧的嘘声一片。

我捂着胸口，觉得呼吸困难。像是一个演员在台上卖力地演出，又是哭又是笑，做足了戏份，观众却在台下无动于衷，还在那里起哄，“你不是主角！”

连悲哀都无处安放。

我又开始逃课，常常一个人来到栀子树下，什么也不做，就那样仰着头发呆，想着江墨的样子，想着阳光洒在他脸上的样子，想着，仿佛，此刻他就在我的身旁。

有好几次，当我起身离开教室，江墨也哀伤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像一面深深的湖泊，我不知道他的欲言又止是在说什么。我也怕自己懂了。阳光那么温暖，可是距离太近，会被灼伤吧。既然没法拥有，那就远远地仰望好了。

8、

离别终于来到了，全班同学为他举办了一个欢送会，每个人轮流给他送了礼物，气氛出奇地热闹。尤其是平时与他在一个球队的那些男生，个个脸涨得通红，欢呼着，像是庆祝自己喜欢的球星拿了冠军一般。也是，被功课压到抬不起头的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胡闹的理由，遂趁机热烈地发泄，到后面已完全忘记了动机是什么。

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要在江墨的T恤上签名，一呼百应似的，愣是把他的衣服扒了下来，在班里一个接一个传递着。一件白T恤衫，没多一会儿，就密密麻麻的。

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已经闻不到衣服上属于江墨的味道了，一股浓浓的墨水味道扑鼻而来。一件衣服上没有多少空白了，我在衣角那里小心翼翼地画了一朵栀子花。

众人又将他拥到了讲台前，让他对同学们说几句临别的话。我看见他穿着满是涂鸦的白T恤衫，笑得一脸灿烂，又想起他刚来的那天，那个那么清亮的早晨。怎么时间过得那么快，一下子就到了黄昏。

我忍住了眼泪，从角落里悄悄地溜了出去。

这样的最后一面。

9、

江墨走后，我改邪归正一般地开始认真听讲，只是偶尔在遇到难题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拿起笔，想要请教前桌的同学，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或许还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地戒掉。我曾经那么想要握在手里的阳光，竟然成了上瘾的毒药。

“有人找你。”

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在教室的门口看到上次和江墨有说有笑的女生，这个应该才是他喜欢的类型吧，穿着小短裙，笑容像冰淇淋般的甜美。

“这个是江墨让我交给你的。”女生递过来一份杂志。

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接过来。

“这个可是花钱买不到的纪念校刊哦，本来还想要邮寄给江墨，但是他特地交代了要留给你的。”

“你和他什么关系？”

“哈？就是采访者和被采访者啊！”

“他不是给了你一份情信？”

“拜托，什么年代了。那是照片，我当时还问是谁那么好的技术。”

我恍然大悟。

“那为什么要留给我？”

“或许因为上面有想对某人说的话吧？”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杂志。上面登着我为江墨拍的照片，恍如隔世。

在资料那一栏，有一段江墨的自白：

“我很遗憾未能为学校取得更多的荣誉就要离开，但我也很庆幸，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创造了珍贵的回忆，结交了优秀的朋友。

还有她，天知道，第一次搭讪，我心里多么激动又强装镇定。

在我的心里，她是一个栀子花般美好的存在。

有些话，我不说，你都懂。”

10、

可是你会知道吗，栀子花，从冬季开始孕育花苞，直到近夏才会绽放，含苞期越长，清芬越久远。像我对你的感情，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扎根，慢慢地成长起来，愈加地稳固，你却没有等到那个时节。

如今，绽放在你衣角的栀子花，还在盛开吗？

绽放在你衣角的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