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圆圆|一代红妆照汗青

文/苏篱落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她放下手中佛珠，有风穿堂而来，吹落堂前青烟袅袅几许。

又是一年月上柳梢元宵时，她记得那一年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有良人兮，灯火阑珊处。

今夕何夕。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有良人兮，天一方。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削发为尼斩断青丝的那一刻，她以为她的三千情丝也随身后青丝零落成泥碾作尘，却不曾想此情无计可消除，日日夜夜，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许是今夜夜色分外寒凉，往事如烟奔涌而来，那个令她倾心半生的如玉公子冒襄，那个为她怒发冲冠的草莽将军吴三桂，那些流年里的起承转合，爱恨离别，此刻，历历在目。

素手轻挥，房门轻合，三杯两盏素茶，今夜，一枕相思入梦。

这一生，无关风月自是情痴。

1、

正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初见他时她是台上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西厢红娘他是台下书生意气如玉公子。

她人丽如花，如云出岫，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他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惊鸿一瞥，浮光掠影间双双入了魔。

他是才子冒襄，她是戏子陈圆圆。

这一年她二八碧玉年华，袅袅娜娜。

许是才子通晓风月且多情，许是姑娘少时不知情滋味。他们在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江南好风光里爱的缠绵悱恻。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他带她泛舟湖上，在清风徐来时诵明月之诗，在水波不兴间歌窈窕之章。

她带他流连梨园，他是申纯，她是王娇娘，是下凡历劫同归天府，他是张生，她是崔莺莺，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人生肆意须尽欢，日日夜夜看尽江南花。

少时情窦初开涉世未深，她当他是公子如玉自陌上归来。她自知蒲柳之身身份卑微，她亦自知他半生放浪形骸阅人无数，他当她不过是戏子无情逢场作戏。

她想着如此一生常伴公子身侧，红袖添香，也是逍遥快活事。

只是，身逢乱世谋生尚且艰难谋爱又岂能遂了人愿。

崇祯十四年，时逢明末，年谷不登，闯王起义，烽烟蔓延。冒襄因家事牵累，在封封家书急召下启程返回如皋县。

兰舟轻发，未语泪先流，一场寂寞凭谁诉。

经年累月，封封信笺，音信全无，一场风月无疾而终。

等闲变却故人心，道只道故人心易变。

公子如玉满腔柔情，夜夜笙歌衣袂翩翩，公子书生意气羽扇纶巾，眉清目秀探扇浅笑。午夜梦回，音容样貌时刻萦绕身侧，日日夜夜跳跃在脑海之上。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而她只有一腔情愫挣扎在每一个苦寒的夜晚。

在春花秋月里为卿消得人憔悴，在夏风冬雪里衣带渐宽终不悔。

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身逢乱世，岁月似乎无暇顾及她的满腔失落，平民尚且苟活，佳人又怎能逃脱以色事人枷锁。

崇祯十五年，不幸为外戚田弘所劫夺入京，献于明帝朱由检。

本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理应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却不曾想着此时崇祯帝因李自成进京日夜难安。纵使眼前美女多风情亦无暇顾及。

太和殿上，帝王衣袍一挥，遣散众人。

她自知这世道身不由己，如同柳絮漂漂，一入江河迹难再，本是贡品自民间而来，那一刻，是解脱更是惶恐。

谴回田府，做了歌姬，亭台轩榭，府内歌舞升平，府外民不聊生。

八月南京，金桂飘香，像极了桃花庵，亦像极了与他离别时节，她的脑海都是他的脸。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相思一年复一年。

她时常想起那一年与他初见。

他们是梨园里的申纯王娇娘，是张生崔莺莺。庭台别苑，他为她描眉画黛，她为他红袖添香。

戏子入戏，一世天涯。

她想着她这一生怕是都要困在这府邸直到色衰而爱弛。

2、

崇祯十六年。

关外清太宗派他的七兄阿巴泰率大军征明，一直深入到山东兖州，铁骑已踏遍河北，山东，吴三桂奉命，率部驰援京师。

田弘有意拉拢吴三桂，设宴为其接风洗尘。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将军一生戎马，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他的眼里是大漠孤烟直是长河落日圆。他的梦里是梦回吹角连营是将军白发征夫泪。

而此刻却是远离征战的京师繁华之地，是有权势的豪奢府第，是歌舞升平天上人间。

酒过三巡，飘飘然。

田弘唤来一众歌姬，起舞助兴。

田家多娇女，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在一群莺莺燕燕里有一女子风姿绰约略施粉黛，步步莲花自堂外而来，双瞳剪水，一笑百媚。

将军竟一时看的痴迷，田弘暗自欢喜，顺水推舟便将她再一次当做棋子许给了他。

从桃花庵被劫入京的那一刻，她早已知晓这半生命运，不过是做为一枚棋子辗转在一次又一次的官场险恶。是缘是劫，她早已无力分辨。

情不知所起他待她一往情深，她只当他垂涎美色喜新厌一介莽夫。

新婚燕尔，喜结连理，星辰美酒应犹在，恨只恨良宵苦短。

无奈前方军情愈发吃紧，他将她安置京城，匆匆返回山海关。

却不曾想此一去，闯王攻入南京，崇祯帝吊死煤山。大明王朝就此分崩离析。

闯王进京抄了吴家，掠了她。

被掠走的那一刻，她安之若素，内心早已波澜不惊。她猛然记起当年被劫入京的那一天，那时候的她带着对前途的叵测惶恐难安，只是如今的她早已认了命运，这一生身似浮萍左右跳不出随波逐流。

当王朝灭亡的噩耗传入军营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没有家仇没有国恨，有的只是她的脸，她的一颦一笑一肌一研，牵挂的只是她眉头是否紧锁平安是否喜乐。

将军铁血却也柔情满怀。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王朝灭亡，复辟无望，此时的将军已是孤军，前有闯王大顺王朝后有清军步步紧逼。

带着对她的思念挣扎在每一个月色苍凉的夜晚，他终究选择了归顺大顺王朝。

四月，他亲率所部进京谒见新帝李自成。日夜行军只盼及早与她举案齐眉共剪西窗。

当她被李自成所夺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他无力跌下马鞍。他的世界仿佛如同大明王朝般顷刻崩塌。

他的脑海里都是她的音容笑貌，她为他咏唱小曲的模样，她为他舞霓裳的模样，她轻声唤他三桂的模样，此刻，她的身影不断摇曳在他的脑海。

他一往情深的佳人，他一见倾心的圆圆。

“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见人?”那一刻，他勃然大怒。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毅然决然的率部下重归山海关。

许是孤军无援不能与闯王抗衡，许是闯王自大不是将相之才，许是杀父夺妻之恨时刻都在侵蚀着这七尺男儿。

他向昔日的宿敌清军递去了请兵书，以亡国大臣身份，希望多尔衮“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

那一刻，他背负了所有骂名。这一生舍得骂名却舍不得她。

崇祯十七年降清，在一片石战役中大败李自成。

李自成弃京仓皇出逃。他昼夜追杀直至山西。恰逢此时他的部下已在京都找到他日日惦念的她，飞骑传送。

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带她琵琶马上乐，由秦入蜀，独占云南。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还是初见时一笑百媚双瞳剪水的佳人，只是鬓间的忧愁似乎愈发浓烈，他还是那个铁血柔情草莽将军只是鬓角微霜。

她望着眼前满腔柔情的他，眸子里的真挚像极了当年她初见冒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依旧是那个如玉公子，一见倾心失了魂魄。

眼前人不懂风月，眼前人却爱她浓烈。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无人可说。

他依旧南征北战。

闲暇时他会带她踏马河山，登高望远，他会带她煮酒情话共话桑麻，在风景如画的昆明城许她繁华赠她平淡。

此时，他已是金屋藏娇平西亲王，却唯独对她情有独钟。

火树银花合，灯树千光照。

每逢佳节，他总会带她行走在昆明城大小阡陌，草莽一生唯独对她一世柔情，在千门开锁万灯明里，他的身姿摇曳，她蓦然回首，他的身姿掩映在灯火阑珊里，他冲她展颜一笑如清风拂面。

那一刻，她心口微颤，如浴春风，她仿佛突然记不清冒襄的模样。

她知他爱听小曲，她知他爱看霓裳。花前月下亭台楼阁里她为他轻轻吟唱。

从前她的歌声流转都是冒襄的故事，从前她的舞步飞扬都是冒襄的身影，此去经年，她仿佛再也记不清他的脸。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老骥伏枥，英雄未老，她知他爱南征北战，她陪他从藩王一步一步赢了天下。

康熙十七年，他在衡州登基为大周皇帝，国号大周，建都衡阳。建元昭武。同年秋在衡阳病逝，庙号太祖。

他瓮了的消息传遍宫羽的那一刻，长殿外的她轰然倒地，一如当年他听说她被俘从马鞍跌下的那一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一生，似被前缘误。

她只当她只爱过那个叫冒襄的男子，却不曾想被他牵绊半生，她早已对为她冲冠一怒的眼前人情根深种。

前尘往事此刻历历在目，肝肠寸断。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山盟虽在，锦书已难托。

3、

康熙二十七年冬，城破。

带着对三桂的亡念，在军师马宝护送下，金蝉脱壳，她带领他的子嗣逃离衡阳，一路向西逃亡，颠沛流离，直至落根马家寨。

隐姓埋名，休养生息，直至安定，直至子嗣繁衍。

那一刻的她怕是此生已了无牵挂，毅然决然的遁入空门。

4、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今夜风大，一盏青灯伴古佛，月色凉薄。

自三桂故去，思念成疾，日夜难安。

悠悠生死别经年，怕只怕又是无眠夜，魂魄不曾入梦来。

陈圆圆|一代红妆照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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