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初刻君
东北平原的北部地区因为土地肥沃,土壤中富含腐殖质被称为“黑土地”。我的家乡晚唐村,就坐落在这片庄严肃穆的土地上。
我自幼跟着爷爷在这儿长大,爷爷是村子里的务农好手,每年地里长起来的庄稼都让人们竖起大拇指。从我记事起,他就喜欢在饭桌上和我絮叨。墨墨,我跟你说啊,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能赶生产队的黄牛下地了,后来当了队长,也是年年得第一哩!78年的时候政府实施了改革开放,这个政策好啊,后来农民都有了自己的地,干起活来也有个盼头。可谁能料得到呢,这农村的土地却是一年比一年不值钱啦。到了你爹这一代,村里的年轻人都离了家,去大城市给人家打工,剩下我们这群老骨头还在片地里挖刨。看你爹,混到现在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来。咱家世世代代也没出过一个大人物,就指望着你啦。如今的生活不比过去,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就动股劲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名牌大学,给咱老张家挣个脸,你娃子也一辈子活得体面。
爷爷还有另外一个爱好。农闲的时令他总喜欢在门口的柿子树下支起那块木刻的老棋盘,拿了两把折叠小竹椅和邻居许爷爷下棋。边下边“吧嗒吧嗒”的一锅接一锅的抽旱烟。而这时我就和许影趴在一旁的枣红桌子上做功课。
“小影,你想上大学吗?”有一天我这样问她。
“当然想啦,上了大学才能有出息,难道你不想吗?”
“我也想。那长大后咱们去同一个大学好不好?”我低着头拿笔在纸上胡乱的画着。
“呃……好吧。”过了好一会儿小影轻声地说。我抬起头,偷偷的瞄了她一眼。有无数朵红色的云霞在她的脸上飘动。这一年,我们十二岁。
爷爷的话,还有小影的话如同铭文一样,被光阴刻在了我的皮肤上。日复一日的加深。然而老天成全人,最终我没让任何人失望,包括自己。2009年的夏天我如愿以偿地和许影进了同一个大学。
可这个夏天,爷爷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一年大旱,村东头的那条河,早就见了底,远远望去,像一条暴晒而死的大鱼。土地裂开的口子有指头那么粗,种下去的玉米,红椒,刚有半截蜡烛高,颗颗歪着脑袋等死。知了没日没夜的躲在发黄的杨树叶子后面偷笑。“唉!老天再不下场雨,今年地里真就要颗粒无收了。”爷爷叹气,找出了笨重的水泵,兴许村头的那口老井还能抽出几滴水来。
早晨四点钟,公鸡下了架,开始打鸣。东边的天还没有亮透,像被一块青灰色的布蒙住了一样,但还挂着几颗隐隐的星。我和爷爷趁着这层幽光和凉气把水泵和软硬水管放在木板车上往村头水井拉。下泵是个力气活,更何况,只有我们两个人。爷爷弓着背一圈又一圈的摇井架,我双手抱着水管往下放,黑黢黢的井口望不到底,它像头怪兽般吞了一节有一节的乳白色硬塑料水管。渐渐地,我感到手臂开始发酸,可我清楚,我不能松手。到了第九节的时候,爷爷突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听到水声啦!”他说。
我抬起头,也跟着笑。天空竟已亮的澄澈。明晃晃的阳光洒在爷爷花白的头发上,我看到了一滴彩色的汗珠落下来,把尘土砸了一个窝。“坐下来歇会吧。”爷爷坐在井沿上喘着粗气对我说,又抽了一锅烟。
接下来的工作就容易的多,撒好了软水管,爷爷说,你去开闸吧。我跑近,蹲下来,左手压着锯木垫板,右手握紧闸柄猛地推了下去。水泵的电机干吼了几嗓子后,声音开始变得低沉有力。软水管像一条复苏的蛇,一点点的饱满起来,跳动着伸向远处的田地里。“墨墨,出水啦!出水啦!”爷爷挥动着手臂冲我大喊,示意我过去。
我笑着跑过去,脱了塑料凉鞋,跳进黑土地里,翻落的麦茬还有点扎脚。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帮爷爷搬起水管,银白色的水柱如同飞龙,飚上了明净的天空。我知道,清凉的井水很快就会漫过我的脚趾,掩盖掉那一点的疼痛。裂开的地缝像夸父的血盆大口,咕咚咕咚,拼了命的饮着水。可一口井哪够它解渴呢?日头渐渐地西偏,我和爷爷不停地给笨重的水管挪位置,脚底的泥土也终于松软的可以踩出个深窝来。
到了傍晚,那口老井的水终究还是被抽干了,只剩发动机清脆的轰鸣着。爷爷缓慢的直起腰对我说:“今天就这样吧,隔一夜,明个一早或许还会上点水。你先在这儿看着机器,我回去做点饭,好了来叫你。”我点了点头,望着爷爷佝偻的脊背,米黄色汗衫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我不知道那是汗水还是井水。突兀的,我的眼眶温热的发酸,紧接着泪水唰唰的往下掉。我背过身,一把抓起地上的水管,把残余的井水从头顶灌了下来。
七月的黄昏,天空像起了一场大火,如烟雾般的玫瑰色云霞,翻滚着向四面八方飘去。我坐在青黄色的草皮上,看见许影逆着血红的光朝我走来。心却越来越发慌,我害怕她看到我这副乞丐般的模样。
可她还是走近了,更要命的是,她竟坐在了我的身旁,这让我更加的不自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墨墨,你知道吗,咱们班许多人高考后,都去旅行啦!真叫人羡慕哩,唉,我这辈子特别想去北京看看古老的长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轻柔,那么美丽,像她的人一样。
“会有的,等以后我有钱了,一定带你去。”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她低头看着我凝结在裤管和脚趾上的泥块说。
西边的天空燃烧的分外红火。我窘迫的说不出半句话来。忽然我发现,我连一个简单的承诺都给不起,更不要说别的什么了。
这个夏季把人晒脱了一层皮,但无论怎样,我和爷爷总算熬了过去。九月,我即将要远行,去郑州求学。用许影的话说就是,我们马上就要摆脱农村的生活,看到繁华的都市了。走的那天,爷爷在院子里给我挖了一包黑土,他咧着嘴说:“墨墨啊,这么多年我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盼到了头,到了那边吃好,穿好,还要好好学习。要是水土不服,你就把咱家的黑土放在粥里面熬一碗,喝下去,保准都没事了。”我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把它放在了书包里,拿着我和许影的行李往县城的火车站走。坐在火车上许影说:“你爷爷可真封建啊,居然还信这。乡下的生活真可怕,我再也不想回来了。”我看着欢愉的许影心里竟有些难过。
我背着一包黑土,操着一口乡下话,土里土气的带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进入了大学。走在校园里,这可真是一种讽刺,讽刺着我后来一塌糊涂的生活。开学快两个月了,我没有出过学校的大门。我害怕车水马龙的大街,害怕明亮刺眼的高楼,害怕人们异样的眼光。可许影不同,她很快就把普通话说得非常溜。再加上新置的的吊带装,短裤,高跟鞋,整个人格外的惹眼醒目,迅速吸引了不少的富家子弟。如果我不说,我敢肯定,在这个学校里没人知道她是个来自乡下姑娘。甚至我怀疑,即使我说了也没有人愿意相信。
十一的前一天,一个著名的老教授来我们学校做中国古代诗词的演讲。许影坐在我身边,就像七月的那个黄昏一样,让我觉得不自在。要知道,她整日穿梭在光鲜亮丽的人群和满目霓虹的夜市中,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说过话了。
讲台上的老教授头发花白,这叫我想起了爷爷。相差无几的年龄,一个满腹经纶,透露着温文尔雅的长者风范。而另一个呢?或许此刻脸上正流淌着浑浊的汗水吧。九月底的玉米怎么说也有一人多高了,钻在这密不透风的黑土地里,那种闷热刺痛的感觉我这辈子也忘不掉。想到这些,心头的酸楚又出卖了我的眼睛。
“你怎么了?”许影惊讶的看着我。
“没啥事,就是突然想家了。”我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亏你还是男的,真没出息,农村的生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还有,好好练练你的普通话吧,真土!”
“嗯,知道了。那个,十一放假,你回家吗?”
“不回了,我今天来找你正要和你说这个事呢。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说要带我去北京玩呢。你回去见了我爷爷,就说我学习忙,不回去了。还有,拜托你不要和别人说我是农村人,会被看不起的。”
“哦,那恭喜你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啦!”我压着胃里翻滚的酸液,用普通话,对她说出了这一句。她笑着溜开了。
晚上,我坐在操场,望着漫天的星给爷爷打了个电话。爷爷告诉我,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门口的那棵柿子树,也挂满了黄橙橙的果实,等着我回家吃。我索性躺在草地上,仰着头,仿佛看到了晚塘村的夜空。
十月的晚塘村一片枯黄。人们的脸上沾满了汗水和草屑,还有金灿灿的微笑。我在村口碰见了许爷爷,他说:“哟,墨墨,你咋回来了?俺家许影说她当上了干部,学习忙,不回来啦!这真叫人欢喜,可这满地的庄稼叫我咋办呀!”
“是呀,她的确很忙。不过您放心吧,地里的庄稼我帮你收!”
远远地,我看见了爷爷拿着一顶草帽在红色的秋风中笑着冲我挥舞。
文章有点长,感谢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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