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编剧庄文强用两天的时间创作出《无双》10万字的故事大纲。
那时候,尽管已凭《无间道》系列为业内所知,但日暮西山的香港影坛,给他的机会并不如想象中如意。
他写什么剧本都没人要,更何况是《无双》这样一个讲制造伪钞的故事。
没有人投资,连好友麦兆辉都觉得“拍不成”,他把剧本锁进了抽屉。
后来,随着在内地大卖的《窃听风云》系列、口碑不俗的《听风者》等片,他不但和老搭档一起坐上了导演位置,还因对人物关系复杂勾连的故事编排,越来越获得业内肯定。
诸般真与假,世间本无双
他并没有忘记《无双》。
剧作的开始,李问在泰国阴暗潮湿的监牢里,用鱼刺仔细描画着一枚枚邮票,然后偷偷将贴着假邮票的信塞到狱警的大布袋里。监狱里充满着各色令人心悸的惨叫,庄文强的特写镜头却拉近到满沾油墨的笔尖,在其笔下,线条像印刷出来一样精准而稳定。一种充满着分裂的暗黑色调充斥着银幕,似乎在告诉观众,你将看到的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警匪故事。
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无双》运用了大量CG技术,全方位地、事无巨细地展现了伪钞的全套制作过程。
一张钞票出炉要经过母版、电版、水印、变色油墨、无酸纸、凹版印刷等数十道工序,缺一不可,一步错步步错。
第一项母版,就是由郭富城来绘稿,用笔亲手把钞票画出来。
绘稿得配合精密的光学仪器进行微距测量,每一道纹理都要一一对应。
细到什么程度?
电影举了个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的例子,美钞上的富兰克林衣领处的纹理,放大后能看到一串“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缩印文字。
母版制作完成后,郭富城要配合涂抹感光液,它是化学蚀刻的重要一环,需少量多次,要用水流冲刷掉多余感光液,再采用烘烤上色法晾干。
真钞水印是在造纸时压制进去的,假钞集团采取的方法是郭富城想出的主意:将纸分为三层,水印纸夹在中间,上下压制两张伪钞。
最后一道工序是印刷。
钞票印刷机掌握在政府手里,巧的是正好前苏联解体后的东欧国家在变卖国有资产,他们就买来一台原本是要当废铁论斤卖的凹版印刷机。
钞票的纸也是特制的,没有渠道购买。周润发带着郭富城来了个精彩的变装表演,“骗”来大吨电话号码薄用纸,正是当初美国造币后废弃用纸。
看制作特辑,庄导团队复制了一台一模一样的印钞机器,只有一个零件是假的。据说因为印出的美钞太逼真,剧组不得不把印出的钱缩小了20%,否则警署就批不下拍摄许可。
如果说以上步骤尚属技术或金钱可以解决的问题,那接下来这步难于登天了。
新版美钞采用的油墨会随着光线翻转变色,还有凹凸质感,电影在这里第一次放了大招——
为搞到变色油墨,周润发率团队持枪拦路抢劫,甚至枪杀警察,把事前一无所知的郭富城吓得瑟瑟发抖。
周润发事后面对胆小怕事的郭富城质疑,理直气壮抛出一句话:“想得到每一样东西,就得付出代价。”
看起来温文尔雅颇具艺术格调的周润发,终于初现恶匪之气;一开始相处甚欢的二人,关系也渐露嫌隙。
有了第一次作恶便有第二、三次。
只想赚钱的郭富城,在周润发的步步设计下走上不归路。
然而,正当你以为它要讲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无奈;谁料最后十分钟,它突然翻了盘,命运彻底反转。
最妙的是,恍然大悟后再回头看二人的戏份,竟能嚼出许多妙处,人物设定和故事逻辑上实现了圆满的自洽。
特别是让人误以为“炒冷饭”的发哥枪战一幕,此时竟有了戏谑感,是对自我身份的双重打破与重构。
人物有温度,故事有惊喜,质感不马虎。观众在颠荡起伏的反转里,终得以窥见全部真相。
《无双》没有采用警匪片惯常的线性叙事,影片以李问在警局审问室的回忆为叙事桥,通过他的回忆一点点对假钞集团的往昔进行抽丝剥茧。
然而,这又不是一个简单的闪回,整部电影更像是一次超长版的蒙太奇,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打破然后拼接。观众明明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个“猫鼠游戏”的故事,但却又不由得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直到影片结束,观众们终于恍然大悟,继而感慨这部依然有着火爆枪战场面的警匪大片,竟没有一处细节是多余的,都是伏线千里,等待着一朝水落石出。
情节与视角之间的错位,让观众们的观感也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偏差,在大呼过瘾之余,也不由得为之称叹。
庄文强说:“拍这部电影能和周润发合作已经是圆梦,不奢求票房有多高,回本就好。我只是希望00后看完这部电影,能明白周润发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发哥饰演的“画家”,是作为一个“活着的符号”被写进电影中的。“画家”真正的出场则是完全贵族范儿的:发哥一手快速玩儿着魔方,一手摇荡着高级红酒,谈论的是丢勒的《骑士、死神与魔鬼》,面带“和煦温暖”的微笑,潇洒、幽默,又有不羁的狠劲,“画家”,在电影里更变成了一种具有双关的意指。
而剧中的郭富城却显得异常的忧郁,他从一开始就仿佛背负着一座大山前行,立志成为画家的他最大的天赋却是模仿,从替别人仿制名画到去仿制美钞。永远温吞可怜,永远退缩犹疑。郭富城对这个角色的拿捏可谓丝毫不差,精准入微。
电影从平淡开始,渐入情感抒放,走向黑色挣扎,突破血腥人性的底线,到了最后,却突如其来地扎破这一泡幻影。
而当结尾的双雄角色由分庭抗礼,转而合二为一时。众人终于惊醒,无双与否,不过就是真与假的追问。
而故事之初,使得李问和“画家”相遇的那幅《骑士、死神与魔鬼》,也就显得更为意味深长。
诸般真与假,世间本无双在这幅李问临摹的画作上,占中心位置的骑士形象,威武而又沉着。他披盔戴甲进入一片晦暗的森林,陪伴他的是马和猎狗。他没有注意到,密林中突然横窜出一个骑着瘦马、头上长角的狰狞的死神,在骑士身后,又钻出一个手持长柄斧的魔鬼。死神要阻拦他的去路,魔鬼想拉他下马。这些都象征了易逝的时光、死亡和邪恶的念想,但骑士视若无人继续前进。他坚定的步伐意味着刚毅,在这个骑士心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远处隐约可见的山顶上的巨大城堡,这是骑士的最终目的地。
画作的临摹者李问能够临摹得滴水不漏,却终究不解画中真意。
他希望自己能成为有着人生目的地的骑士,最后却无法拥有真实,只能自己制造虚幻。
易逝的时光、死亡和邪恶的念想全部困住了他,但这些都不是真实的敌人。
虚幻,成了他自己给自己创造出的敌人。
所以,这副画他临摹不来,即便是他杂糅了百家的手法,却少了画中的神韵。他在绘画愈发受挫,笔锋中流露出来的暗冷气息就更为浓郁,直至被黑暗诱惑,被阴影包裹。
诸般真与假,世间本无双。
要知道,真钞假钞、真情假意,终归都是有一不可有二的好东西。
就算有传神的笔墨、精湛的技艺、杀伐的狠辣,假永远是假,作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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