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妖魔鬼怪粉墨登场的时候。走在这条白天里干枯的街上,你领会到一个城市最花枝招展的那一面。
我常去的那家酒吧叫做“感官”,座椅和桌子无序的排列着,有一种妖冶的美感。西装革履的男人迷离着解开领带,和那些衬衫只扣两颗扣子,眼神楚楚的女孩嘴对嘴说着最不负责任的情话。我知道那些女人,会像鬼魅一样缠绕你的夜晚,极尽温存——感官世界,是欲望支配的一场春梦。
我绕过这些人的耳鬓厮磨,踢开了几对想勾住我脚踝的妩媚皓腕;到吧台,三瓶廉价啤酒。然后,我注意到他,在夜晚带着墨镜,领带一丝不苟的系着。手腕上安安静静走着指针,希腊字母低调的闪烁一次。在夜晚戴墨镜,要么是个瞎子,要么是个极度见不得光的人,我暗自想。
我在他对面坐下的时候,他正在把一颗冰块仔细地嚼碎,灯光很暗,他的牙齿很白,黑啤酒在那上面舞文弄墨。他抬头看看我,又继续抿他杯里的酒。我也起开啤酒,自顾自喝着。
半晌,他抬头对我笑笑,说了一个有关流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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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故事一样,这个故事以“从前”开头。
有一个扳道工,住在村庄边缘铁轨旁,有一所促狭的木屋,独自生活。朋友倒是不少,都住在村里,时常聚聚,小酒小肉。二十年这样过去,从孩子熬成大叔,虽然依然单身但也不算寂寞孤苦。他甚至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在铁轨旁边是大片大片的庄稼。他一走出小木屋就被麦浪淹没了膝盖,他常常搬一把摇椅提一壶热茶,坐在麦田里看火车,绿皮火车带起风带起金色的波浪,像是土地睡醒了,伸一个温柔的懒腰,又有木性,又带水性。
这样过了好多年,时间纵深蜿蜒,漫长到使人不得不忘记过去的地步。这样的时候,扳道工病了。他的病,他自己不知道,是和朋友小聚小酒时;三分醉意,一位朋友劝他要好好休息,他有些疑惑,自己并没有多辛苦:饭按时吃,觉按时睡,每天五次检修铁轨和变换轨道,和从前一样。他看进镜子里,明白了: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布满血丝,就像是几天没睡。并没有太在意,在药店里拿了几瓶眼药水儿,滴了也就好了。可一夜过去,第二天早晨眼睛依旧是又红又肿。
他请了天假,找个朋友把铁轨看着,坐火车去了最近的小城,医生检查了他的眼睛,里里外外,没有眼疾,不是过敏反应;结论是疲劳过度,或是终日流泪。
他带着满腔疑惑回到了家。自己并不劳累,也从未哭泣,为何总是红眼不消呢?他红着眼睛思索了很多白天,甚至夜不能寐。说来奇怪,在他失去睡眠的日子,眼睛反而不那么红了。他有点明白了,也许问题就在“睡眠”里——他一直都重复地做着一个梦,一个醒来就会忘记的梦。那个梦一定悲伤到了极点,使他每一个夜晚都会痛哭流涕,都会红着眼眶醒来,都会一无所知的抑郁。
他很好奇,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呢?会让三十几年波澜不惊的他痛哭流涕不能自已。他想,那个梦一定关乎回忆,如果不曾经历,怎会感同身受的哭泣呢?可是已经过去太久了,记忆总会生锈,等到他开始回望的时候,便只剩下一片荒凉。他为什么会流泪呢?过去他为何悲伤呢?爱过的人,丢失的心,告别的花;他只记得一天天,麦子的芬芳,绿皮火车上事不关己的远方,一颗玫瑰胸针泛着香气,被车轮碾碎。他没有一个句子关于回忆的记载,没有一张照片提醒他往事如烟,没有一张存根暗示他动人的剧情,没有一个人,教他撕心裂肺。他才明白,自己的孤独竟是此般的无可救药;他才知道自己,活得多可悲。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拥有的,仅仅一个无法回忆的梦而已。
他买来书,抓来药草,想熬一锅回忆灌进血液,可被火车碾过一遍又一遍的土地上,长不出真正的药草。药草得是沧桑的,而那时的土地已经过于时尚。那些熬进自来水里的草木啊,做药不够苦,当糖不够甜,不苦不甜,不足以唤起回忆。
他魂不守舍的数着日子,红着眼睛醒来。为了从梦里走进梦里,他慢慢熬药;他迷路在了那个感情复杂的梦里,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白天在做梦,还是夜晚在生活,至少对他来说,约定和泪水都在梦里。
这样过了好久,直到在某一天早晨的镜子里,他看到了一双健康的、微微泛起皱纹的眼睛。他哭了,因为他知道,从那一刻起他的回忆,就彻彻底底的化成了骨灰,成了没有宿主的魑魅魍魉;那是他第一次在夜晚以外的时间哭泣。而从那时起,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流淌的意义。他再也记不清生命摇曳的姿态。
他连梦都丢了!
一个人失去了梦境,就像离乡的家犬失去了嗅觉,只能流离失所,只能惶惶无期。
但他依然相信,那个梦还在某处存在着等他解开,这只是命运赠与他的一次游戏。他决定去远方寻找,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夏天结束的时候,剪了一簇还泛青的麦子在腰带上打了一个漂亮的死结。他悄悄地走了。
那天下午,两列火车在这个村庄的边上相撞。玩忽职守的扳道工已经消失了,当然,没人找得到他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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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过很多故事,总是以“从前”开始,也总是用“后来”结束。唯独这个故事,我没有听到“后来”。
“后来呢?”出于惯性,我问。啤酒已经见底,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谁知道呢?”
“有人说,他就在那天下午的火车上,和流泪的梦一起离开了。
有人说,他去了很多地方,一无所获;他遇到新的人新的故事,却与自己无关,于是他疯了,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痴笑着问每一个遇见的人:有没有捡到一个悲伤的梦。
有人说,他去了大城市,改名换姓,赚了大钱,醉生梦死。终于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在夜晚春风沉醉,在街头大雨淋漓,缱绻纠缠几个人;光怪陆离,花天酒地,也算解脱。
有人说,他找到了那个梦境,的确是幽怨绵长撕心裂肺的一段往事,他狂喜狂悲,哭哭笑笑,贪嗔痴傻,红眼半生。
还有人说,他找到仙人,解开了那个梦,可那个梦与过往无关,是他的神经回路构造异常,发出了超越时空的电波。所以,他梦到的,是后来。”
说完,他笑笑起身,消失在霓虹里。
像是大梦初醒,我有些呆滞地坐着。
然后我注意到他坐过的椅子,那上面留下了一颗干瘪的麦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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