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直生活在南方的人,大概很少能够亲眼见到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某一年南方初雪,很多朋友惊喜的在朋友圈晒出雪景,那样的小雪花晶莹剔透,每一片都入土即化,毫不矜持。灌木丛头顶硕果仅存的一层薄白,也禁不住冬日艳阳的一时高照,早早的融成水珠,滴滴答答的,于茫茫世间消失不见。
他们对于雪的热情,令北方人出乎意料,但却合情合理。
我是见过大雪的,可那场大雪,亦是从一片两片零星的冰凌花开始的。
十几年前的冬月,隔壁独居多年的光棍娶了一个远方而来的老婆,那个女人随着一辆厚重的马车到来,也带来了一场雪。
那时乡野的婚姻没有太多的繁琐程式,他年近耳顺,她丧夫携子,媒人两厢牵线,二人一拍即合,没有彩金、没有婚礼。
她的父家兄弟赶着马车从远处过来,她穿着花棉袄系着红头巾,胳膊肘间挎着几个红色包裹,迎亲的姑婆婶子喜气洋洋的吆喝着将她搀扶进屋,吃一场有肉丸子和鱼的喜宴,从此,便有了世间的一对平凡夫妻。
我自幼羞怯,不肯像同龄人那般在喧闹人群里挤来挤去,浑然天成的上演着人来疯。我只是穿着棉袄棉裤棉鞋,悄悄的躲在门前的菜园子墙下,睁大眼睛盯着陌生的新娘子。
她很丑,皮肤黝黑、颧骨高耸,还是个龅牙,仔细看上几眼便能发现,她还有些驼背。
下车时,她冲着迎亲的姑婶热情的咧嘴,露出朴实敦厚的笑容,那一刻,灰白色的天空忽然便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她红色的头巾缝隙里,瞬间悄然不见。
02
当地的风俗,若是有人家娶亲,晚上要在庭院里支起几口大锅,熬制白菜丸子肉汤,分发给前来道贺的小孩子。
在村里言语和气人缘甚佳的,往往来取肉汤丸子的孩子就多一些,孩童胡闹喧嚷,图个喜气;而人缘不好的,往往门可罗雀无人问津,这时,主人是会暗地里挨家挨户求着大家来登门的。
道贺的孩子多少,关系着主人家的面子和以后的日子是否兴旺,所以在这一天,主人家是最愿意慷慨的,哪怕生活贫苦,哪怕会被吃的更穷,也是甘之如饴。
这种事,我向来做不得,因为害羞,所以不知该怎样才能将手里的饭盆伸过去。成年人秩序里的欢喜事,在敏感的小孩子心里,却像是一种乞讨。
幸好族里有位稍长我两岁的堂哥,遇到这种事他是最积极最开心的,当天傍晚踏着小雪,他便穿梭着来回好几趟,将我家的饭盆盛的满满的。
当夜,父亲和几位叔叔围坐在热炕头的方桌前,烫着热酒喝着肉汤,个个满面红光满足不已。
我却一直惦记着那场雪,掀开窗帘划掉窗上的冰霜,天色渐暗的庭院里薄薄的雪花盈盈琼琼,说不出的明灭。
03
待第二天推开门,大雪便忽然封住了路。屋檐上、树枝上、井盖上,白雪堆起一尺高,家犬笨拙的蹦跶于期间,很难望见它的身影。
下雪并不寒冷,化雪才真正的冷。农人很勤劳,早饭吃过玉米红薯粥后,便家家相约着一起扫雪,在庭院里扫出几条纵横的小道,通向主屋、厢房和大门,然后在大门口又扫出一条通向大街的路。
新娘子居然也出来扫雪。只不过她早已换上了寻常的棉袄,略驼着背,手里有劲的挥舞着竹扫把,能干不输男人。
我终是忍不住接近她,她看见我便呲牙一笑,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糖递了过来。
怯怯的接过,我迅速跑开,在无人处撕开了黏黏的塑料糖纸,将糖放进口中。早已忘了何味的甜、满眼厚厚的雪和手指间的黏腻冰冷,便是那年的记忆。
这个世界总是会有人在不经意时给你温暖,它有可能是一句话,有可能是一双手,也有可能是一块糖。你或许不会将所有的暖都记得,但若记得了,便再不会轻易的忘掉。
后来,她与我家渐渐相熟,常来常往,彼此关照;后来,每一年的除夕,她会来踏月前来塞给我一把糖炒栗子;后来,我再没觉得她长得丑,只因她虽不好看,笑容却很温暖。
还有,是她令我记住了那年的那场大雪,记住了我少年曾有的敏感,记住了一段隐秘的不甘的成长时光。
04
我不曾去过太多地方,因为始终觉得内心不安,但却又对于这不安情绪的源头无从考证,或许这终将成为一桩迷案。
从那年后,记忆里的每场雪都是点到为止的,都是不解渴的。老人常说瑞雪才能兆丰年,薄雪对于土地来说是不解渴的,对于我的内心,也是如此。
我喜欢一切彻底的事物,比如热日,比如暴雨,又比如大雪。有人说你的性格缺某种特质,便会渴望哪种讯息,若真是如此,以我隐秘的优柔,喜欢那样的决绝彻底,确实是天作之合。
那一年,那个人,那场雪,十几年后我仍记得。我明确的记得那个日期,11月28日,那年的我偷偷翻看日历,记下了这个日子。其实这是无意义的,但是若做任何事都追求意义,人生又哪会有意义?
那个曾经赠与我糖块和栗子的女人,早在几年前已经去世了,她和很多于乡野生活的妇女一样,坎坷辛苦一生,临终也未能太过如意。
她的儿子不愿赡养继父,早已在远方另起门户,而她的丈夫只身独影,在世间踽踽而行,冷清而孤寂,幸好街坊四邻对年老的他多方照顾,但大多时,仍是有心无力。
他们都是故乡的平凡人,而如他们这般的平凡人还有很多,前方非雪即雨,路漫漫的寒夜,不知他们是否都能得到命运的善待。
05
很喜欢威廉乔西的那段话,“我们大都走在一条相似的路上,却都误以为自己惊世骇俗。而所谓故乡,只不过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罢了。”
很多年,我都一直混迹在距离故乡不远的地方,我有私心,我想以我的故乡作为后代的故乡。若我流浪至远方,那么远方便会成为他们的故乡。
我想念着那些人,那些气息,那些温暖,虽有痴傻之嫌,却如同愿意慷慨一夜贫寒半生的穷人,为了心中的念想与热望,对眼前的困顿甘之如饴。
世间大多数人都很聪明,不妨我来做一个傻子,我守着内心的秘密,只愿安静的,在你身边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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