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事故之后，我一直担心阿辉会走不出来。
“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是为了活着之外的其他事物；快乐不是因为快乐本身，而是不能显露悲伤。”
都在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生命之重又何尝不是呢？好在阿辉足够坚强，好在上天没有再次跟他开玩笑，好在这片早已不再纯洁，不再蔚蓝的天空下，还有一双与他一同哭泣的眼睛。
一
过年前不久，阿辉的外婆去世了。在他外婆出殡后，我去找他聊了聊天。他家屋后的那座山，是我们小时候经常放牛的地方，现在没人养牛了,杂草丛生,长的比人都高。他坐在那山顶上等我，远远看去，像一块石头。
见我来了，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起身。也许是坐久了，起身的时候向后打了个踉跄，然后扶着腰原地踏了几步。我们两伸出手，相互轻轻一拍，算是打招呼了。这是篮球场上换人时的打招呼动作，我两都喜欢打篮球，自然而然就形成了默契。
“hi man,怎么样，还好吗？”我开口问道。
“还好吧。”说完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怕是要下雨。“现在这天上又多了颗星星,这下她们可就热闹了。小时候听我外婆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一直以为只有她才这么说，原来到处都是这个说法。”他笑了笑，双手插着裤袋，向前走了两步，眼睛望着远处。青山不动，暗影重重。
“你也不用太难过，毕竟到了那个年纪了。”我安慰道，不敢多说什么，怕戳到他的痛处。
“没有啊，我甚至有点开心，反正她这几年像张白纸一样活着，除了吃喝拉撒啥都不记得，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这下没什么好牵挂的了，我爸也不用这么辛苦，可以轻松轻松了，他最近心情还挺好呢，不知道是不是打牌又赢钱了。”
聊天的时候，我似乎闻到一股烟味，然后往周围扫视了一圈，不远处的草堆里，有一个熄灭的烟头，周围的枯草被烧焦了几根。阿辉一直是不抽烟的，但是很显然，这根烟头不能是其他人扔的。于是我问他:“你现在学会抽烟了？”
他惊讶了一下，然后苦笑一声:“是啊，去年开始抽的，刚开始是解解闷，然后抽着抽着就上瘾了”。随即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熟练地抽出一根，点上火，猛地吸上一口。“你还别说，这玩意抽起来还挺爽的，都说借酒消愁，比烟差远了。”
“不过，我现在正在努力戒了，之前一天一包，现在一天一两根，争取今年把它戒掉。”停顿一会之后，他又接着说。
“那就好，你不是也辞职了么，年后打算去哪，还回广州？”我问他。
“不，我准备去重庆。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有女朋友了，重庆的。这事我现在只告诉了你一个人，我家人都不知道。你可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从小就打不过我，这你是清楚的。”说完他朝我笑了笑。
他之所以这么信任我，是因为我们从小玩到大，村里同龄人就我们两个，亲如手足。如果性别不同，那就是名正言顺的青梅竹马了。每当看到有关抑郁症的新闻，就有点担心他，毕竟那个坎太大了，而且他是那种有什么事都是憋在心里的人。
不过，现在看来，不用担心了。他最喜欢《香草山》里面的一句话：“世间喧闹，人生寂寞。在这片已不再蔚蓝、不再纯洁的天空下，如果还有一双眼睛与我一同哭泣，那么生活就值得我为之受苦。”他一直幻想自己也能拥有像作者那样的爱情，现在真的实现了。也许，这是上天给他的补偿吧，毕竟他所受的痛苦不能再多了。
二
阿辉从小是一个很活泼的人，说的不好听点是顽皮，没少打过架，这点他身边的人都是清楚的。一般一个孩子任性，往往是宠出来的，没错，他就是宠惯了。
这还得从他的身世说起，他的出身并不像大部分人那么平常——阿辉的父母在八九十年代那会家里还是比较宽裕的，并且育有一儿女，由于计划生育，在生完一个儿子后就结扎了，那个时候，"一人结扎，全村光荣"。一家子从此过上了平凡的生活，本以为后面的日子便会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然而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结扎七年之后，母亲怀上了阿辉。
这打破了一家子的正常生活，此时，他们都已经三十过半了，而且计划生育抓的严，怎么想来这个孩子都是要被引流的。但是母亲却舍不得，打死都舍不得。就这样，一家人商量之后，决定把这个孩子偷偷生下来。于是他的母亲开始了逃亡的生活，几乎没回过家，这个亲戚家躲躲，那个亲戚家躲躲，没少在山上和牛棚里过夜。他的父亲靠着家里有点钱，到处疏通关系。就这样直到阿辉出生，这其中的艰辛苦楚就不用多说了。
家里的钱也由于打点关系花光了，而且还罚了款，因此欠了一屁股债。他的父亲本来是个烟鬼，为了省点钱还债，说戒就戒了。他出生不久，父亲把他外婆也接过来一起住。外婆本来有一儿一女，老伴死的早，儿子也在十多岁得病去世了，就只剩个女儿，把女儿嫁出去后，一个人孤苦伶仃。父亲一直想接她过去，但她不肯，现在又生了个孙子，终究是答应了。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可以说是老来得子，一家人心里都很高兴。
三
就这样，阿辉在一家人的宠爱中成长，虽然很顽皮，但聪明伶俐，成绩也是很优异。读幼儿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第一名。虽然他的出生让家里从温饱变成负债累累，但这完全不影响父母对他的宠爱。不仅如此，他的哥哥姐姐也没有因为父母的偏见而心生怨气，同样对这个弟弟疼爱有加。一家人住在一层楼的土砖房里，生活拮据，但很充实。记得有一次，阿辉在课堂上的表现让他父母在村里炫耀了很久。
老师先是问他们喜欢新苹果还是旧苹果，新袜子还是旧袜子等等，同学们都是异口同声回答喜欢新的。最后老师问:“同学们，那你们是喜欢新妈妈还是旧妈妈？”大部分也是想都没有，新的！部分犹豫了一下，也还是跟着回答，新的！只有阿辉回答，我喜欢旧妈妈。老师问为什么，他说:妈妈没有新的，妈妈只有一个。”
后面他的姐姐考上了重点大学，哥哥由于成绩不太好，高中读了一年就外出跟父亲打工。他知道，父亲一个人供不起他们三个读书。姐姐毕业后在沿海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她不急着谈婚论嫁，说要先供阿辉读完大学，因为他们家还有不少外债。后来，阿辉成功考上大学，家里的债也慢慢开始还清，一切看起来那么正常，一家人的苦日子就快走到头，翻开新的一页。然而，天道不公，老天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非要给这个普通的家庭开上这么个玩笑。
四
那是阿辉读大一的下学期，他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是家里出事了，语气中带点慌张。虽然当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有一种强烈不安的预感。他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没人接听，父亲的、姐姐的，都是一样。从学校到家里的路上，他的心是颤抖的，脚是颤抖的，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是颤抖的。乡间的泥泞道上，黑色的小车摇摇晃晃，雨水打湿了车窗，颠簸着开往绝望的地方。
在离家不远的一处民房，车子被行人拦下，阿辉下了车，一群村民投来异样的目光。阿辉呆呆的站着，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家的方向，屋前围满了人，没有熟悉的背影。“孩子，看开点，以后好好学习。”一位老人突然说。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就说了句这么老套的俗话。后面那几分钟经历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周围的空气已经凝固，世界仿佛静止，就像一个零，一个无，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空。
当他穿过人群走入邻居家的时候，周围人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像极了电影中的某一场景。在邻居家的卧室里，父亲瘫倒在床上，哥哥嫂子在旁边扶着，三人的眼睛都是红的，眼泪已经流干，呆若木鸡，两眼无神。看到阿辉走进来，已经哭得发不出声的父亲，突然从床上爬起，抓着他的手，声嘶力竭道：“儿啊！你妈妈没了！姐姐也没了！”那声音，感觉不像是从父亲喉咙了发出来的，像是从远处的空气中传来。那一刻，声音不是从耳朵里传进去的，是从全身每一个毛孔传进去的，他全身麻木，脑子空白，视线突然灰暗，瘫坐了下去。
五
那天天气很好，正好又碰上赶集，姐姐刚从外面回来几天。她们决定去集市上逛逛。她们手挽着手，在路人眼里是一对多么幸福的母女。然而，在一个下坡路，那辆本来正常行驶的货车，却突然失了灵。像长了眼睛一般，径直地冲了过去……
六
处理好母亲和姐姐的后事不久，阿辉回到了学校。除了我和家里附近的同学是知道的,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大学同学。他是个自尊心挺强的人,不想别人因此同情自己。而且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以为的事就认定这样了,也就不会去想什么对错了。因此,当时除了在人群面前装作正常之外,其他时间都是独自一人泡图书馆看书；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瞎走；在田径场的看台上看着与他无关的所有。
可能是怕想起她们，从那之后阿辉就很少去接触女孩子，特别是在现实中。有一天，他在网上报的一个学习班里认识了一个女生。那女生刚考上大学，而阿辉则大二了，她是想向阿辉请教刚开始进入大学要注意的一些问题，后面越聊越多，渐渐成了网上的好朋友。那段时间，她是唯一一个和阿辉一直聊天的女生，他几乎所有的快乐都来源于跟她聊天，但是他自己的遭遇只字未提。
那时，阿辉性格已经变得沉默寡言，往往喜欢考虑别人的感受,而没想过自己的感受。因此常常对她言听计从，不敢让她有半点委屈。阿辉从没想过要约她见面，虽然他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天，这天越晚到来越好，他已经习惯并享受这种状态。那女孩子也很理性，不会向阿辉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聊一些生活琐事，请教问题，以及吐槽不快等等，她把阿辉当作蓝颜知己。
直到阿辉毕业后的那一年，当时他去了深圳一个汽车厂上班。那天晚上，女孩突然跟他说起了自己的私事。她说自己喜欢上学校一个男生，那个男生看上去很安静老实。于是想方设法去接近他，但那个男生似乎对身边的女生不感兴趣，也完全不正眼看她。有一天，她突然听到一则消息，说是学校有个男生试图猥亵艺术系的某一女生，被别人抓住了，那个男生正是她喜欢的。这对她的打击很大，这么巧的事偏偏被她碰到了，她觉得命运在跟她开玩笑。她说以后不会去喜欢一个人了，自己慢慢变成一个大龄剩女，然后未来与某一个人将就着过完一生。
此时阿辉明白，女生在暗示他了，他突然一种想要守护她的冲动。虽然这种想法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他总能压制下来，但是那一刻，他再也抑制不住。经过一番内心争斗，阿辉决定约她见面，把自己积压的想法全部说给她听，无论结果怎样。为了不让她担心安全问题，阿辉决定自己去找她，就在她学校见面。阿辉辞了职，奔向千里之外的重庆，将对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坦诚他的一切，无所顾忌。
七
“我不记得刚开始说过什么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心跳加速，脚不停的抖。她还笑我是个这么害羞的人。跟她聊熟放松下来之后，我等她上完课，就带她去学校湖边一个无人的地方。我跟她说：‘我喜欢你，只是迟迟不敢跟你表白，当那天你说出自己的遭遇时，我就意识到你是我想要一生守护的人，我不想让你将就。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有很多话都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现在我想全部说给你听，你愿意吗？’
也许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刻，心里也对我有好感，但她还是脸红了，怯怯的问我：‘你在现实中也是这样人吗？是不是对女孩子都这么好？’然后我把自己的遭遇和积压已久的心里话全部说了出来，她听到一半就哭了，扑倒在我怀里。我那早寸草不生，荒芜死寂的心突然焕发出生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时的情景就像是在拍电视剧一样。之后我们坐在草地上，她靠着我的肩膀，我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她跟我说我很坚强，我是把对母亲和姐姐的感情全部转移到了她身上，她说会代她们照顾我一辈子。
在那之前，我感觉自己活着已经不是为了活着本身，是为了我的家人。每次快乐都不是因为快乐，而是不能显露悲伤。我想我的家人也是如此，我们都不能倒下，一旦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倒下，这个家就垮了。
现在好了，我哥哥嫂子生了一儿一女，算是给家里带来了新的希望，我爸在家里带孩子，外婆这一走，他也没了什么顾虑，轻松了不少。我曾经觉得自己早已看透乾坤，生活没了希望，这个世界已经对我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我又有了一生想要守护的人，我突然明白，只要活着，一切就都还有意义。”
他又朝我笑了笑，开心地笑了笑，仿佛在嘲讽单身的我。
八
未来还没有定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想起《倾城之恋》里那引自《诗经》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眼前突然出现一丝憧憬。我有理由相信，历经生命之重的阿辉，会在未来的某天，携子之手，在世界的尽头欣赏那初升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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