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魗兮,不寁好也。
这首诗总感觉没有完结。没完的原因,是因为它掐头去尾,不“比”不“兴”,既不比喻也不联想,直接就“赋”了出来。没头没脑的,不知事情起因,也没有发展结果。
但是细想一下,只有两句话的诗,已经说得很清楚。
这是一场别离。尴尬的别离。一个人要走,一个人不愿。
遵大路兮,走在大路上。古时聚落,大家住在一起,平常办点事距离隔得近的,都是走走小巷子。修条大路不容易,要靠政府行为才办得到。如果在大路上送别,那很可能就是要去很远的地方,而且一走时间还很长。从前交通靠车马和两条腿,从前慢。
掺执子之袪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掺(shǎn)和执一个意思,拉住,抓住。袪(qū),衣袖,袖口。
无我恶兮,倒桩句,就是无恶我,名词作动词用——别讨厌我。下一句里同样位置的魗字,就是丑。无我魗兮——别嫌我不好。
寁(zǎn),去。丢弃、忘记。迅速地忘记。故,故人,旧爱。
场景很明了,这是一对,曾经是一对。现在其中一个因为不知什么原因,要远离诗人而去,似乎还走得很干脆。因为从诗人的表现来看,特别不放心,特别没自信,特别没有安全感。
拉着衣袖依依不舍,连姿态都顾不上了,直接了当地说,不要嫌弃我不要抛弃我。
多么难堪的别离。这人还没走脱呢,已经鼻涕一把泪一把。
直抒胸臆,却已经低到尘埃,隐隐透出生命的无奈与苍凉。
这首诗是诗经里的郑风,郑国的民歌。郑国地在中原,可是《遵大路》这一篇的情调,我总是想起陕北的信天游走西口。
想想也不奇怪。走西口,下南洋,闯关东,三大迁徙,归根溯源,无非也就是先民在漫长的年代里,因为生存的关系,不得不远走他乡,去寻找新的机会,然后一代一代在遥远异地扎根,把他乡做了故土。
战乱,灾荒,开疆拓土,活不下去的故土,难离也得离。华夏祖先脚步,本来就是从中原出发的。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紧紧我拉住了情郎哥哥的手,送出了就大门口。两眼的泪珠,一道一道,突突往下流……”,《走西口》,是白话版《遵大路》。
文字上看,挺肉麻。但是,如果是在异个地就是可能一辈子见不着的千百年前,如果是陇东陇西的千里长风,吹得风沙漫漫,吹得睁不开眼睛的离别的早上,如果有一个人站在路边,看着另一个人在苍莽天地间踽踽而行,越来越小的背影,说话都听不见了。这个时候,无计可施,用高亢的声音,悲凉的曲调,喊一首信天游,还会不会觉得肉麻?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人生就是会有些时候,煎熬到无话可说,逼仄到无路可走,拉断了衣袖也得放手,那个时候,倒是也很想唱一唱。
西北晋陕甘地区的民歌,总莫名带着一种悲音。像是唢呐的曲调,不管多欢乐,听起来总是让人有种直逼生命底层的沧桑感。这种感觉到了青海或天山南路一带,就变化了,也许因为,那里是古时的所谓边关。一出阳关,一过杀虎口,就是异域,异域有异域的欢乐与风情。
但是,行囊里还是揣着故乡。异域的月色很美,看起来总不免蒙一层忧伤。
诗经的歌谣,流传虽广,情感的基调,止步于阳关。这里,曾是那时离家最远,离故乡最近的地方。
中医的五脏理论,和东方五行哲学,共用一个阴阳系统。西方在物属金,四季为秋,在气为肃杀,在脏腑为肺,在七情为悲……五音为商,声促而清。
去陕西,过了秦川,才知道为什么叫黄土“垣”。大地像黄土累积的高台,一层往上是一层土垣。一层往远,绿色渐渐稀少,毛乌素的风沙渐渐强劲。很给人一种地厚天高的茫然和自觉人的渺小无助。所以,各大地方戏曲,只有秦腔,不说唱秦腔,要说“吼”秦腔。唢呐一样高亢嘹亮的“吼”出来。
在某些煎熬的时候,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生命的尊严,情感的存在,语言止步,说多了是废话,拿捏了是矫情。替自己吼一吼,打打气。
《走西口》里的田青说,反正我们也不是去投奔什么人,走到哪算哪。不知哪里是个头,不知命里有没有。
回到诗经的《遵大路》,走出去的人尚且如此,那么留下的这一个,顾不上什么姿态,一遍一遍,无我恶兮,无我丑兮,也不奇怪。
总免不了,最初的一阵痛。
当然,时代早就不同了。我们当然有了很多的选择。很多的不自由,大部分是自己心理上那个坎过不去。当人和土地的联结变得脆弱,某种情感的执念和浓度也随之稀薄。
超个人心理学,全子理论,更加是冷静地审视个体。关心联结,也重视独立。
诗经和别的典籍一样,从来就不是去寻找的失落的完美天堂。
我们只是从一颗大树的根部,吸收一点养料。
我们并不需要,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忘记自我的边界,在别人的衣袖上擦擦鼻涕。我们也用不着,拐着弯抹着角,犹抱琵琶半遮面,“侬有一段情,唱拔拉诸公听”。
离别就是离别。失落就是失落。那又怎么样?生命本来就是不断别离又不断重建的过程。
喜欢就表达,失去就认账。受不了就喊一喊,喊过了就自己负责。自己散落一地的骨头,最后要自己收。
我喜欢这种清朗。
诗经《遵大路》,只存在于某个离别的黎明。再往后,人得不认怂,不我丑。美丽,从与自己和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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