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在这里

林娜仿佛有几生几世没有接触过实实在在的东西啦！

伴着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三十岁的林娜一只手碰到了冷冰冰的墙壁，就在她手指将将触墙的一瞬间，那女子不觉“呀”地叫出了声——呵，怎会有如此惊异的变化，难道是死去的身体真的苏醒了吗？这种硬邦邦的感觉到底有多少年没有回来？喔，那记忆里修长的纤纤五指，以及温馨与喜悦并存的熟悉的房间陈设是多么叫人着迷，原来这里真的是她幸福的居所呀！……

只是个离家的孩子罢了，走丢了太久便再也找不回来，奇迹发生时，可怜的人儿自然是死死地盯着这个奇迹。说是奇迹，其实不过是日常生活里一个极不起眼的体验罢了，怎料于她来说却是奇妙无比的，谁说不是呀，一个鬼魂，倘使忘不掉该遗忘的东西，倒不如活着算了，游游荡荡的生活本来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何况还是个鬼呢？于是她只好躲在空无人烟的地方，一边漂流一边学会安静，没有办法，谁叫她是个失去肉身的毫无归依感的孤魂呢！

原来你也在这里？

林娜早已经忘掉（事实上也不可能记得）自己变成一个死尸的情形有多久了。

如果阳世的时光往前面追溯两个月，一切将大不相同……可惜她已是个“鬼”，鬼是没有时间概念的，“那种人”不可能把死亡的经验带回到活生生的凡世当中，没有一个死去的人能够站在活人堆里说话，林娜的存在注定会以一种不可捉摸的形式而出现，与之有关的那些看上去好似永不磨灭的林娜的精神便犹如一颗尘埃，无着无落地漂浮于茫茫星河里……

“爱人呵，你是那夜的明珠，你是星月的女儿！尽管你厌恶黑夜，可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满天星斗……”

这段诗歌一样的文字，是她惟一常常会想起从而念念不忘的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时时会想到它，她在想它的时候，一种颤抖的思绪便像深秋的落叶徐徐撒落，生前的点点滴滴立刻化作滋淌的小溪慢慢注入她沉积的记忆。

这时，粲然而明的日光灯更是将她的眼睛都刺痛了，这是一间摆放整齐的儿童屋，房间并不大，但是看上去温馨又别致，墙面的色调五彩斑斓，在粘贴着米黄色、绿色以及紫罗兰色卡通壁纸的迎窗的墙壁一面，竟然银幕似的闪现出一幅城市街头的画面。

天哪，那不是——

深夜，一辆疾驰的黑色轿车横穿马路，它显然是失去了控制，呼啸着向路边极速冲去，在它仿佛撞上什么东西突然停下之后，车前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原来是一位正走在路上的年轻姑娘呀！

这倒霉的女子来不及躲避，颓然倒在那家鲜花店的橱窗之下，路灯的光辉渐渐移向她的身体，离那白衣姑娘的脸庞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赫然现出一张无比清晰的脸来——

林娜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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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禾，去，看一下妈妈醒了没？咱们要叫她吃晚饭了。”

“妈妈妈妈——”

只听儿童屋的门“咣当”一响，林娜重重吃了一惊，回忆蓦然断开，“外婆外婆，不好啦，妈妈跑到我房间里来了！”

一个男孩站在门口，一半身子还挤在门缝里，失魂落魄地大喊。

“好了孩子，到这边来。”

一位年约六十开外的老妇推开门，一边哀叹一边去拉林娜的手。

“喂，女儿，跟妈去吃饭。”

“咦，妈——”那死于车祸的女子惊奇地盯着老妇，“你能看见我呀！”

“怎么不能，”母亲沉痛地说，“我可怜的女儿，妈真想看不见你呢！”

“可是，妈，我已经死了，我现在是个鬼魂。”

“哎呀，娜娜，”母亲伸手摸摸女儿的额头，“你真的认识妈了吗？”

“这个当然，您和嘉禾，做鬼我都不会忘记的呀！”

“那……”母亲试探着问，“两个月前，你可记得一件事——”

“两个月前？”

“是的，你想想——”母亲一字一顿说，“情人节，玫瑰花，车祸——”

“玫瑰花？”林娜突然大叫，“是他送我的玫瑰花吗？”

她继续面带羞涩地说：“我永远记得那个人来，对了，我还有他写给我的诗哩，听我给您念呀——”

“女儿，女儿……”

“妈，您别打断我，听我念呀——

爱人呵，你是那夜的明珠，你是星月的女儿！尽管你厌恶黑夜，可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满天星斗……”

“外婆，妈妈怎么啦？”

这时，冷落在门外的孩子问道。

“她啊，比从前病得更严重了。”

外婆伤心地说。

“可是，我怎么写作业？……”

“妈妈陪你写呀——”林娜仿佛刚刚发现儿子似的，她作势欲抱，迫不及待得向孩子张开双臂。

“不，妈妈，我不要你抱……”孩子煞白着脸，畏畏缩缩往后退。

“林娜，快住手，”母亲一个箭步挡在孩子身前，“别吓着他，那是你的孩子！”

“妈，您干吗拦着，我的儿子，难道不由我抱？”

趁此机会，嘉禾已迅速躲开了，但是那小鬼也不跑远，就靠在墙角，露出半边脑门儿，偷偷向这边看。

“咳……看来你们都烦我，就因为我是个鬼嘛！”

林娜禁不住连连叹息。

母亲悄悄挤出几滴眼泪，既像不忍又像非说不可似的嘟哝：“这算什么，你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呢！”

“您说什么？我都是个鬼了……”

“鬼倒好了，”母亲冷冰冰地说，“我们还用跟你受这份罪！”

“妈，您怎么了，是不欢迎我回家看你们吗？”

“林娜，你哪里还有家？”母亲伤心地说，“你公公婆婆就快轰我们走了。”

“哈哈，”林娜笑着说，“我是个死人，他们怎么轰一个鬼呢？”

“娜娜，”母亲都快急哭了，“你快醒醒吧，否则妈妈就快变成鬼了。”

“瞧您说的，嘉禾还得靠您养呢，您别为我伤心，生死有命，谁让我被汽车撞死呢！”

“你呀，可让我怎么办才好呢？”母亲阴沉着脸，“你公婆都要把我数落成罪人了，嘉禾也总有一天会被接走，而你，人家根本不让医生来看望，估计很快就会从这房子里赶走……”

“谁要赶我走？”

“你的公婆呀，志高的父母。”

“志高？志高是谁？”

“志高是你的丈夫……”

“妈妈！”就在这一刻，藏在墙角里的孩子突然冲过来，泪眼婆娑地说，“爸爸是被你害死的呀！”

“你说什么……”

“就是你们半夜吵架，”那孩子已不顾外婆的阻拦，愤怒地喊，“如果不是上街给你买玫瑰花，爸爸肯定不会被汽车撞死！”

原来你也在这里

林娜的手指又碰到了墙壁。

实实在在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