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醒来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云端——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睡上如此柔软舒适有弹性的床。我腾得一下子坐起身来，用手去摸胸腹、肚皮、下体，在确认了自己零件完整之后，终于长舒一口气，开始环顾四周。
房间很大，且布置得奢华无比：能变幻颜色调节温度的全景落地玻璃墙、会自动分解垃圾的欧式羊毛地毯、能够感应人体而控制开关的发光宫廷画壁纸。这种欧式复古的装修风格，是我一直以来寤寐思服求之不得的。
走出卧室，客厅更是开阔，真人比例全息投影萌娘女仆贴身跟随，一路主人长主人短的问候着，她的发梢拂过时，我甚至能够清晰地闻见一股沁脾的馨香；沙发采用了最新的水凝固技术，并没有固定造型，宛若一个水球，你坐上去，就变作沙发，你起身后，可以要求它变成任何形状；客厅尽头，是个50平米的开放式厨房，没有烟机，没有灶具，没有案板，没有水龙头，只有一个西瓜大小的机器，根据餐桌上的说明书，想吃饭了，往机器里放好食材，无需切洗，什么调料都不用准备，十分钟便能吃到八大菜系中任何一样佳肴；客厅的另一侧，是个透明的筒型电梯，进去以后不用说话，它就会分析你的脑电波，把你送到要去的楼层。
来到二层，我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装满全世界图书馆藏书、并且能够瞬间提供热腾腾的咖啡奶茶的电子书房、有机器人私教全程辅导的健身房、不需要穿戴VR眼镜就可以进入虚拟空间打怪升级的游戏室，每一个都值得在里面呆上一整天。
我克制住想要马上冲进游戏室玩一把真人吃鸡的冲动，乘电梯来到三层。这里是天花板可开可合的休闲区域，有楼顶无边际可变幻颜色的游泳池，和四季恒温可变幻周围不同场景的温泉，就连冲凉房和汗蒸室，都全程有专业的机器人管家，为你更衣、搓灰、按摩、理疗。
面对着眼前如此黑科技满满的豪华别墅，我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之中。
是的，我并不是这座超豪华别墅的主人。
“先生，你对这间房子还满意吗？”
贴身投影的萌娘女仆突然换了副大叔的口音，我心中立刻产生些许反感，虽然我知道，这个大叔正是这座别墅，准确地说是这一片别墅群的主人，但我依然忍不住想要投诉。
“满……满意……”
“那咱们就定下来吧……”
“不不不，我还要回家和媳妇商量一下。”
“先生，咱们的房子虽说是只租不售，但也就剩下几间了。您要做决定的话，还请尽快，机会难得，这样便宜的租金，住进这样高大上的宅子，想必您这辈子也就这一次机会……”
“好的好的，”我忙不迭地打断他，“我尽快回复你。”
2
我今年30，毕业7年，一事无成。
我骗了那个大叔，因为穷，我一直没有娶媳妇，就连手上的戒指也是参加别人婚礼时人家顺手送我的假戒指。房，对于我来说，甚至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2100年，地球人口突破400亿，中国的一线大城市更是人满为患，房价涨到了普通人奋斗一辈子都买不下十平米蜗居的地步，房租价格也涨得离谱。有房的，死守祖业已属不易；租房的，越来越穷翻身无望。
而我，一年的工资结余还不够买一个马桶，买房，估计也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就在一周前，我的房租正式到期了，房东铁面无私地将我连哄带赶“请”出地下室，然后我就开启了这辈子最辛酸的流浪汉模式。想过回家，不在外漂泊了，可转念便忍住了——家里那巴掌大的小蜗居，算上公摊也才9.99平米，早就挤满了父亲母亲、哥哥一家、姐姐一家。晚上睡觉，都得注意着上下错开，拉紧布帘，谁若是放个屁，那味道能把八口人同时熏背过气去。自己回去，只能添乱。
这些日子以来，我白天照常去上班，晚上睡网吧、睡歌厅、睡公园长椅、睡天桥桥底。我告诉自己再忍忍，工资一发，就找新家。
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发薪日那天，我却没有一丝临近解脱的感觉。
我敲响了领导办公室的门。
“请进。”
“王总你好。”
“有事快说，我晚上有个约。”
王总有钱，所以约会不断。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提工资这事，应该是最佳的时机吧？
“王总，我的工资……是不是算错了……”
“错了？什么意思？”王总的脸立刻拉下来了。
一谈到钱，立马换一种脸色，这种绝技是做领导的专属。
“就是……就是……少了1000……”
“你一个普通本科，又不是985，又不是211，给你2000块钱不错了，还不知足？”王总不悦道。
“可是，2000块钱在这座城市，活不下去啊……我都快要租不起房了……”
王总叹了口气，道：“小路啊，其实我很看好你，我一直将你视为储备干部，以后我升了，这个位子肯定是你的，所以，我给你降工资，其实是为了历练你。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嗯，王总，你说的好有道理，我无力反驳。但是……”
“别但是了，小路，你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就好，将来你做了领导，工资什么的，都不可限量。”
“不是，王总……”
“别不是了，晚上临时有个活，小吴家里有事，你留下做一下。”
“可是……”
“别可是了，明天我请你吃早饭。六点半了，我该迟到了，记住，不做完不许走哈！拜拜！”
3
晚上11点，身后的写字楼灯火熹微，保安在逐层清理加班族，以防止有人以加班为名赖着不走——晚上睡办公室，也是要付高昂租金的。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写字楼，漫无目的地走着。
“哥们儿，晚上没地儿去吧？”
突然，正前方有人压低声音来了这么一句。我这才抬起头来，借着月色，看见一个瘦小的影子，这人穿着身几乎要拖到地上的黑色大衣，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我忙摇头道：“没……我回家……”
“没地方去来我们这耍吧，我们今天开业酬宾，免费体验！”
“免费？”我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在招嫖呢，还是在卖黄盘。
“对，免费。”他见我有些心动，忙用手撩开大衣，只见大衣内衬上，赫然贴着幅小海报，文案如下：
主标题：纳米公寓隆重开业，免费体验就在今天！
副标题：500平米独享三层别墅，温泉泳池书房健身房一应俱全，月租仅需1999！（物业费仅1元/月）
他将那海报调了个个，上面印着一座小城市大小的别墅群效果图，别墅足有上千座，宛如一座小城市。效果图上方的文案是：
这年代，买房才是最亏本的买卖！
“你是说，我可以免费体验这个别墅？”
“没错！仅限今晚！”
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不会是骗局吧？传销？骗肾的？
“您放心，这绝对不是骗局，我也绝对不是骗子。”他似乎会读心术，一下子就说穿了我的顾虑，“这次活动，是由我们纳米公寓科技有限公司独家举办的，免费体验之前，我们会合您签一个合同，一来确保您的安全，二来也是表明您自愿参与的态度。咱们的合同直接上传网站，传至第三方法律机构，所以活动的真实性和合法性您完全不必质疑。”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孤独高悬的明月，心中不禁叹道，骗就骗吧，我现在一无所有，无处可去，不如就跟着他走，去“体验”一下，能混一晚是一晚了。
“好吧，我体验。”
“好嘞，跟我来！”
4
我被黑衣男带到一个停车场，上了辆古董级的特斯拉。上世纪初，这辆车还是新能源车里最流行的款式，可如今，核能全自动汽车早已成了主流，费电不讨好的电动汽车早已没了市场。
“就一个？”坐在前排的是个中年大叔，他见黑衣男只带了我过来，似乎有些不悦。
“嗯……大晚上的，实在不知去哪找客户。”
“同样是第一天上班，你看人家小丽，太阳落山前就提前完成了任务。”大叔似乎是黑衣男的领导。
黑衣男忙不迭地道歉，看样子是个刚刚入行的青年。
车发动了，一直往郊区开。窗外渐渐开始飘起小雨了，周遭的屋檐渐渐矮小起来，不一会儿，已经能看见成片的荒地。我警觉起来，脑海中想象着待会儿将要面临的处境。他们究竟会将我带到什么地方？是毒品交易窝点，还是黑社会总部。
“先生，我们到了。”黑衣男为我拉开了车门。
车终于停了，下车的那一刹那，我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这是一片废弃的厂房，没有别墅，没有公寓，甚至没有其他“客户”来过的痕迹——我想我真的上当了。
“这是哪？”我问。
“这里就是我们公司。”
“别墅呢？”
“先生您别急？别墅就在厂房里，在进入厂房之前，我们先要给您体个检。”
“真他妈的荒谬！”我忍不住骂道，“你们究竟是谁？你们想要干什么？放我回去！”
“先生。”大叔也下了车，“您先不要冲动，看房之后，如若不满意，我们派专车送您回去。”
不知怎么回事，对眼前这个大叔，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信任，他说起话来和我那一毛不拔的领导一模一样，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房子呢？这距离市区这么远，我早上上班也不方便。”
“这个您完全不必担心。这里虽然远，但是附近就是地铁20号线，上下班也是非常方便的。”大叔道，“先生，跟我来吧。”
我跟着大叔，进了厂房。这个厂房不知废弃了多久，也许数十年，也许上百年。这片地因为太偏僻，周边也没有任何政策扶持，所以一直荒芜至今。
厂房里灰尘遍布、蛛网横结、满地绿泥，灯光倒打得很耀眼。大叔对着对讲机说了句英文，然后厂房边的一个小门就自动开了。我跟着走了进去，发现里面倒是装修得有些正经公司的样子，前台姑娘也还算清秀。
穿过办公室，我被带进一个小房间，这个房间的一整面墙，都被做成了一个巨型的机器，上面有个洞口，被做成了一百多年前医院里用的CT机的模样，看样子，他们想让我躺进去。
“先生，躺进去吧。”
果然。
“你们要干什么？我要的是真实的房子，不是靠机器做白日梦！”
“这当然不是让你白日做梦，这是我们公司的专利产品——人体缩小机。它能将你变成米粒那么小，让你住进我们精心打造的22世纪高科技微缩豪华别墅！”
“在我之前，有人变小住进去了吗？”
“当然，您不是小白鼠，我们也不是疯狂变态的科学怪人。这一切都绝对安全可控。躺进去吧。”大叔不急不躁，颇为自信地看着我。
我战战兢兢地爬进那台机器的洞口，里面的床垫很硬，我的身体更硬。
“启动。”
还没等我换个舒服的姿势，大叔便一声令下，我吓得大叫一声“救命！”便见一道电流划过，眼前瞬间一黑，整个人便吓得晕了过去。
5
走出别墅的我，陷入了深深的焦虑。1999元，加上1块钱的物业费，正好将我这个月的工资花光。租，或者不租，这实在是个问题。
那个黑衣男说的没错，我这辈子，想要以这样的低价，住进这样的别墅，恐怕真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我乘坐着别墅区的核能通勤车，一路驰骋。路两边还没有什么绿化，成片的别墅有如复制粘贴一样，摆成一个巨型的方阵。路的尽头，便是那台将我缩小的机器。
下了车，我再次走近那台机器。此时此刻，它在我看来，有如是坐地通天的庞然大物，比老电影里的哥斯拉、金刚还要巨大。看来，我果然被缩小成了米粒那么小。机器最底部，开了个小铁门，门口的工作人员见我来了，立马弯下腰，鞠了个超过90°的大躬。
“先生，纳米公寓有限公司祝你生活愉快。现在我将带您回到现实世界，请跟我来。”
当我再一次坐起身来的时候，我感到了从所未有过的失落。我看见了周围破败的厂房，滴滴答答的臭水、挂满屋梁的蜘蛛网、满墙壁的青苔，纵然有黑衣男对我嘘寒问暖，但我依然恍恍惚惚。无房、无车、无女友、工资低、家庭压力大，这些关键词一个个闪现到我眼前，面目狰狞地来回跳舞，像是在集体嘲笑我、挖苦我。与这样的现实相比，一个月2000块的纳米公寓，简直是天堂。
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损失厌恶（Loss Aversion）。试穿、试吃、试玩、试驾，都是在利用这种心理，让人先拥有（免费体验），然后再夺走（体验结束），为了继续获得这样的体验，人们自然会乖乖掏钱。
我承认，即使知道自己中了他们的营销套路，但我依然无法说服自己克制欲望。
我转过身来，对一路跟随的黑衣男道：“我租了。”
6
住进纳米公寓之后，我彻底成了一穷二白的穷光蛋，但却又同时过上了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生活。
白天，我乘坐地铁去上班，才坐到工位上，就盼着下班。晚上一到6点，天王老子喊加班也喊不住我，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纳米公寓的班车接驳点。
我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审美，将全系投影的萌娘女仆，一天改造成一个样，陪我吃饭、游泳、玩游戏、泡温泉，我们无话不聊，她也总能迎合我的三观。
我喜欢看书，有时候会在书房看个通宵，那些收费的小说、漫画、文学作品，我囫囵吞枣，照单全收，一晚上不借阅个几十本不罢休。
我更喜欢打游戏，周一，我把场景设定在大唐长安，和奇人异士一起，捣鬼市、炸里坊、逛青楼、闯皇宫；周二，我又变身成反恐维和的战士，在巴西巷战、在沙特大漠里伏击、在美国自由女神像里扫射，在祖国边境和毒枭决斗；周末，我习惯玩不那么激烈的养成游戏，我可以是帝王，可以是校草，时而权倾天下，时而富甲一方。
有时候，我也会把贴身女仆、机器人管家什么的都打发走，躺在无边际泳池里，看着头顶人造的浩瀚银河发呆，顺便思考一下宇宙人生。
渐渐的，纳米公寓的住户越来越多了，原本1000座别墅早已不能满足需求。原本只受穷苦白领蓝领阶层青睐的纳米公寓，如今不知被哪家自媒体大号炒作了一番，竟然也开始在金领贵族里面流行了起来。
听说，纳米公寓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就是那个大叔。他的野心，是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成为世界500强。
于是，纳米公寓有限公司急速扩张，正式更名“纳米王国”，建筑群越建越大，最后干脆建满了整个废弃的工厂。电影院、体育场、美容院、图书馆，纷纷拔地而起，想去哪里，都有机器人手环实时导航提醒，空中轨道出租车四通八达，厂房的一角，更是被开辟出一块上千平方公里的空地（现实中不过才十平米大），挖槽蓄水，贴上发光壁纸，堆上纳米级的人造沙，硬是打造出一个海景休闲度假村来。
我要享受的东西更多了，我开始恨时间不够用，真想晚上越漫长越好，白天一弹指就赶紧过完。我越睡越晚，身体开始吃不消了。终于，我病倒在床，发起了高烧，头晕晕沉沉，视觉和听力都有些下降的感觉。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主人，主人，您在吗？”
我努力睁开眼，原来是女仆。今天我选的风格，是爱哭的小姐姐——我想体验一把小女友撒娇耍赖的感觉。
“有什么事。”
“外面发洪水了，快跑，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笑了，小姐姐女仆哭得梨花带雨，语气娇柔温婉，看上去没有一丝丝紧迫感，一看就是在撒娇。我心里不禁暗暗想：这个做出投影的程序员估计也是个单身狗，对撒娇的理解竟然这么肤浅。
“快跑啊！爱酱真的很担心主人呢！”
我哈哈大笑，心中盘算着，明天可以继续用这个风格的小女仆。
“洪水倒计时，10、9、8、7……”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今天是续租日，原来她们在这倒计时，演灾难戏，是在提醒我交房租啊、罢了罢了，昨天刚发薪水，正好2000。
“5、4、3、2……”
我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据说这纳米王国的商业中心马上也要开业了，到时候，我可以直接在这里上班，今后都不用去外面那个让人糟心的现实世界了。这么一想，我顿时神清气爽了许多，病也似乎好了一大半。
嗯，就这么定了，明天，辞职！
“1！”
后记
“今日，我市发生150年一遇的特大暴雨，XX书记带领全市人民奋战在抗涝第一线，众志成城，共渡难关。”
“来看下面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新闻：今天下午，在我市郊区一座废弃工厂内，发现上万具微型人类尸体，据检查，这些尸体均是真人，被一种尚未注册的非法科学技术手段缩小，住进了一个叫做‘纳米王国’的微缩景观建筑群。目前，使用这种技术提供微型住房的纳米王国有限公司领导陈某某，及员工30余人已经被警方控制，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已经成立专项调查组，进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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