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吊灯一直在以极慢的频率忽明忽暗,极亮时照映的屋子雪白,卓如能看清屋子里每一处及其微小的存在物,哪怕是艺萱掉落在床上的一根头发丝,都会在赤白的光影里闪闪发亮,极暗的时候,卓如感觉艺萱的脸庞变得干枯干瘪,没有了生机,像远处看去的松树皮一样,灰色中透着一点暗红,床边的衣柜门缝虚掩着,随着吊灯明暗的变化,衣柜的门缝里不住闪烁着光亮,像是有一只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不知道这个该死的吊顶灯当时悟诚是怎么设置的,偏要追求这样一种看似暧昧实际上让人心里恍惚的感觉,卓如感觉自己在极亮灯光下快要飘起来,暗下来的灯光又将他狠狠的摔在床上。
卓如坐在床边抽烟,每吸一口,烟头部的红色火炭剧烈地亮起来,很快又恢复烟灰暗灰色的颜色,好像附和着棚顶的吊灯一样。卓如说:“你们这灯怎么回事,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
艺萱平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头发凌乱地压在身下,像一堆麻绳,嘴唇依然倔强地凸出着,胸部平摊下去,像两个被压扁的馒头,浑身随处可见的伤疤,细小分明,一道一道地刻在身上,在吊灯灯光里闪着悠悠的青光,艺萱眼睛盯着棚顶的吊灯,像似一个幽怨的老妇直视着夜空淡蓝色的月亮,艺萱说:“你的好兄弟怎么想的,你不知道吗?”
卓如扔掉手中的烟头,烟头用仅剩下的一点烟丝奋力地在地上燃烧,像一只垂死挣扎的猫,发出垂死的惨叫,猫的叫声在卓如耳朵里回旋,卓如吐出最后一口烟雾,说:“你听说总是偷腥的猫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吗?”艺萱侧过身将自己的背给他,线条分明的背上印着一道道线条分明的伤疤,像秋天暗褐色的柳叶爬满全身,艺萱说:“害怕了,你就滚。”卓如说:“我不是怕,我就是觉得这样有点对不起悟诚。”艺萱翻过身来,将卓如搂在怀里说:“不用怕。”然后示意卓如再来一次,这样的温婉,卓如无法抗拒,再次将艺萱裹在身下。头顶灯光依然那样一闪一闪,像一只眼睛盯着他们的不耻行为,卓如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就躺倒了艺萱的床上,第一次走进这间卧室的时候,卓如像研究一本哲学著作一样研究过这张床,但这毕竟无关乎哲学,没有宏大的命题,这一切只关乎他的欲望,还有艺萱百般挑逗的身躯,这一切让卓如莫名其妙地成了艺萱的情人。
二十年来,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咖啡馆里,咖啡馆在万达广场一个逼仄的过道深处,卓如每天下午都会在这里泡一会儿,咖啡馆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没有目标,没有思想,昏暗的灯光让一切都显得朦胧,人们的脸庞在恍惚的灯光里忽远忽近,没有了笑靥,没有了狰狞,只有邻座不时传来微弱的欢笑。艺萱见到他,没有任何惊讶,好像是赴约一样,他们聊起来,艺萱带着墨镜,勺子不停地搅动着咖啡,让头顶昏暗的灯光也搅动起来。她说,悟诚出轨了,她知道当年卓如对她好,艺萱说的一切像诉说衷肠一样,柔和的语调,凄苦的身世,中年女人特有的柔情,都如同头顶昏暗的灯光一样,将卓如吸附。就这样,卓如躺到了艺萱床上。
卓如和悟诚还有艺萱是高中同学,那时候的艺萱没有现在这样的风姿,二十年过去了,时间在艺萱的脸上刻下了几道皱纹,却让她更显得风韵十足,当年艺萱的头发也不似现在这般悠长,青涩的面孔上无时不浮现出天真的笑容,嘴角上扬起来,没有任何魅惑的气息,只有青春期少女特有的鲜活,她走路的姿势似乎都有些许的变化,在卓如的记忆中,艺萱走路总是小心翼翼,现在不是了,她总是尽情地扭动自己的身躯,用力地甩动那一头长发,妖娆无比。当年卓如和悟诚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一同追求艺萱,艺萱总是将浅浅的笑容抛给卓如,他也总是向她笑笑,每一次相视而笑,他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心挨得更近了。悟诚总是跟在艺萱身后,眼睛直视着艺萱的身躯,充满着渴求,血丝从泛青的眼球膨胀起来,那眼神卓如到现在也记忆犹新,像极了春天发情的狗,那眼神让卓如害怕,不知道悟诚会对艺萱做出什么,卓如曾经不知一次地警告悟诚,悟诚哈哈大笑起来,说:“她是我的,我不在的时候就是你的。”卓如握紧拳头,砸到悟诚的脸上,悟诚不仅没有生气,还笑嘻嘻地说:“好,好,也是你的,但是,你们那个的时候能不能叫我在旁边观战。”卓如觉得恶心,掉头离开。
高中毕业后,艺萱嫁给了悟诚,悟诚邀请卓如去参加婚礼,卓如推说工作忙,走不开,托人捎去礼金,从此再没有见面。
几乎每天清晨,艺萱都会打来电话,叫卓如到她的房子去,每次卓如出门都会精致地打扮,在镜子前认真捯饬一番,他看到自己的脸已经没有了高中时的棱角,现在他的脸就像一张平底锅里烙出的饼,疲沓而干瘪,眼神也没有太多的生机,眼镜沉重地架在鼻子上更让他显得没有活力。他走到艺萱的小区里,久而久之保安也对他熟悉起来,不再用斜视的目光睥睨着他,那眼神让他不自在,好像他偷了什么东西一样,卓如总是刻意回避那样的眼神,渐渐的警觉的眼神消失了,代之以神秘诡谲的笑容,保安通过墨镜的眼神更显得深邃,能洞彻世间一切事物一般,似乎将卓如看穿,卓如总是快走几步,迅速逃离。
卓如看着艺萱周身的伤疤,跟随吊灯的节奏一闪一闪,如同他们做爱的节奏一样明快。
二十年来,悟诚每次和艺萱做爱后都会拿出一把小刀,在艺萱身上划一道,留下自己胜利的标记,伴随着他那胜利的欢笑,笑声震彻整个房间,艺萱看着自己的鲜血在刀口流出来,没有痛苦,没有任何不快,只是看着血液缓缓地流到大腿上,流到地上。而这刀口换来的是艺萱躺在病床上母亲的医药费,艺萱每天去看望母亲,母亲躺在病床上,不安地看着艺萱,眼神似乎流露出无限的无奈与怨恨,眼角流下眼泪落在枕头上,她恨不得自己快些死去,死神不过是站在黑暗中尽情享受她们母女的苦难,手持镰刀睥睨着艺萱当年的誓言,并随时准备收割母亲不再鲜活的生命。
是的,艺萱对悟诚有过无奈的誓言,她曾经说过,只要悟诚能为自己的母亲看病,她愿意为悟诚做任何事,誓言过于厚重,艺萱觉得自己或许需要用一生的时间,用尽自己的生命实现誓言永恒的价值。三个月前,在病床上熬了近二十年的母亲去世了,艺萱准备离开悟诚,悟诚请求她不要离开,艺萱说,找你的情人去吧,我感谢你这些年为我做的,然后缓慢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将自己的伤疤一道一道指给悟诚看,说,我也为你做了你要的,再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悟诚伸出舌头,舔着她周身的伤口,请她再为他做一件事,然后会给她一笔巨款。艺萱答应下来。
刚见到艺萱满身的伤口,悟诚掉下泪,他当年也加入了艺萱追求者的行列,他开始愤恨自己当年没有坚持,如果他坚持下来,艺萱或许会走入他的怀抱,但是他无力承担艺萱母亲的医药费,过往的一切成为了过往,过往的一切又让人觉得恰到好处,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突兀,“事就这样成了”,伴随着与事者的欢欣与无奈。
与老同学的再次见面,让卓如感觉过往的时光如同月光下的影子一样被拉得老长,而又飘忽不定,让人无法捕捉,他曾经邀请艺萱和他一同离开这个城市,他们可以到加勒比海,到冰岛,到一切他们觉得浪漫的地方,艺萱摇摇头,表情没有了忧郁,一丝少女时代的浅笑送给他,说,你不要你老婆啦?你不要你儿子啦?卓如看看艺萱说,这些似乎可以不要。艺萱说,不要轻易许下诺言,这样会让你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我们这样挺好。不愿意逃离的艺萱没有给卓如任何承诺,这让卓如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个人用力挥动拳头却打在了海面上,似有无限的力量无处发泄。
卓如赤裸着身体,坐到客厅的沙发里,打开电视机,仙侠剧狗血的剧情、光怪陆离的画面配合着震撼的音效让他觉得不适,他点燃一根烟,烟雾在他与电视机之间缓缓升起,迅速地氤氲开来,让电视机的画面变得朦胧。他收到一条微信,是妻子发来的:“上午的工作顺利吗?”卓如回复:“还说的过去。”妻子不再说什么。卓如对妻子没有太多的歉意,他们是经工会主席介绍认识的,当年年老的工会主席抖动着浑身的赘肉,拿着妻子的照片展示在他面前,一边向他述说女孩多么优秀,一边眼神穿过眼镜的上框注视着他。女孩和他走到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切都像卓如家乡村头的河水一样,没有波澜,缓慢而不停地向着一个目的地流去,他们结婚了。婚姻为他们带来一个儿子,家庭的三角关系让家庭更加稳固,稳固的他和妻子一天到晚难得说一句话。
卓如回到卧室,看见窗帘拉开,窗子打开,艺萱赤身裸体站在窗台上打开的窗子前,阳光洒在她身上,让她的身体镶上一道金边,阳光无力穿透她的身体,只得在床上留下妩媚的身影。艺萱仰起头,紧闭着双眼,嘴角向上扬起,欢欣与满足在她脸上流淌,他张开双臂,感受阳光肆意忘情地抚摸,微风从窗口吹进来,让她的头发飘扬起来,悠扬而舒缓。
卓如快速跑过去,将她抱下来,说:“你干什么?不想活了?”他们摔倒在床上,艺萱躺在卓如的胳膊上,抚摸着他的肩膀,说:“没有,我就是站一会儿。”卓如将她推开,气愤地说:“你别再闹了,其实挺没意思的。”说着,穿好衣服准备离开。艺萱瘫坐在床上,眼角流出泪,泪光在阳光下泛出微弱的光束。卓如走到门口,打开门,又回过头来,对艺萱说:“再见,不,不会再见了。”
艺萱哭着,斜躺到在床上,大喊道:“你回来。”卓如停下脚步,他感觉自己的脚下变得沉重,二十年前那个少女的脸庞上浅浅的微笑拖住他的脚步,他不敢再向前走一步,生怕那少女稚嫩的笑靥消失,永久的消失,卓如低下头,一滴泪掉下来,过往的时光毕竟还是过去了,妻子和儿子的身影游移到他眼前,卓如离开了,沉重地关上门,听着身后艺萱撕心裂肺的呼喊:“你回来。”
正午的阳光炽烈而火热,洒在卓如的身上,让他周身感觉到滚烫,偶有微风吹来,给他些许的惬意,马路上车流如织,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他拿起手机给妻子发一条微信:“我一会儿就到家,中午想吃你做的杂酱面。”妻子给他回过来一个笑脸。
回家后,妻子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卓如说,下午没什么事,有点累,就提前回来了。妻子煮好面,叫卓如来吃,卓如已经不记得上次他们什么时候吃面,当年妻子还是少女时,就是这样一碗面将卓如征服,妻子吃面时面条总是像日子一样被拉的老长。妻子洗过碗后,看见卓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妻子走过来,依偎在卓如肩头,妻子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只要卓如提前下班,他们便会做爱,这几乎成了他与妻子之间心照不宣的固定节目,今天卓如将妻子推开,说,自己太累了,想休息休息。然后便走进房间,倒头睡了。
卓如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路灯也已经闪动着橘黄色的亮光。卓如拿起手机,想要看看时间,突然看到微信上有上百条悟诚发来的信息,卓如点开,全是他和艺萱赤裸着躺在床上的图片,拍摄的角度,卓如看得出来,正是艺萱卧室衣柜的方向,最下面有一句话:“你们那个的时候,我在旁边观战。”
卓如扔下手机,瘫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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