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午后的阳光很毒，来往的人们都皱着眉头躲避刺眼的光线。燥热的空气腾不出一点儿空间容人喘息，闷闷的周遭让晓溪坐立不安。

汗珠从头顶冒出，然后呲溜儿滑过脸颊滴到脖子里，她被水滴惊醒，终于回过神儿来了。晓溪用手指戳了戳吸管，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口，水蜜桃味比以往寡淡了几分。

她看了眼对面坐着的江川，脸上阳光明媚，好像置身于一片秘密花园。

“昨天，我表白了。”

江川桃花满面，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等晓溪的追问。他眨眨眼睛微微侧头，对面的晓溪正用指甲抠着果汁杯上的包装纸。

晓溪的汗直往出冒，整个身体都黏黏糊糊的，但心却像冻住的冰块，毫无波澜。

早该猜到有这么一天了，当江川亲口告诉自己这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久到她可以坦然接受了。

八年，晓溪早已在自己导演的剧本里起承转合，最后归于麻木了。

无数次她对江川的感情摇摇欲坠，在放弃的边缘上问自己还要不要坚持，身边的朋友都劝她不值得，她差点也就以为不值得了，但只要江川对她有一点示好，那些念头就又全部打消了。

直到后来，没有人再愿意听晓溪的单恋史，无论结果好坏，大家都认为她已经无可救药了。

终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不死心，由她去吧。

她看着面前的江川，这张脸太熟悉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家境相当，家族世交，所有人都默许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包括他们的父母都曾开玩笑说我把晓溪交给小川了/小川长大可是要娶晓溪的。

晓溪也这么认为，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就在这种氛围的烘托下喜欢上了江川，在她眼里没人比得上他。

江川依旧满眼期待地望着晓溪，但却一点也没有发觉她眼中的异常。

也许晓溪从来不是他生活中的主角，毕竟人只会对自己在意的人小心翼翼。晓溪也知道，自己和江川的感情从来都不是对等的，但她是一个讲求付出与回报成正比的人，可偏偏在江川这里，她什么原则都可以不要。

江川没有那么帅气，学习也算不得上进，生活中还有点邋遢，脾气更是糟糕，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明明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孩，跟自己理想的标准相距甚远，但每每有人问起晓溪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就不自觉地开始描述江川。

江川是从小就待在晓溪身边的人，以至于晓溪的眼里再装不下别人，她一直以为爱情的世界里，只容得下眼前人。从小到大多少男孩向晓溪抛出橄榄枝，她都委婉回绝或是视而不见，她怕后来者居上，也怕江川也喜欢着自己。

一滴汗珠在晓溪的右眼皮上挣扎，正当她要伸手去擦的时候，汗滴站在睫毛的起跳板上跃入她的眼睛，晓溪浑身打了个激灵，眼睛里像有团火似的燃烧。

天气太热了，晓溪抓了张卫生纸在右眼上揉揉，然后费力地睁开，红红地看着江川似笑非笑的脸庞。

“想笑就笑吧，别憋着了。”

江川噗嗤一声漏气了，哈哈哈地笑着，“你刚才可真滑稽。”

晓溪苦笑了一声，右眼不自觉滴下一滴泪水，然后她很快地擦掉了，快到大概江川都没有看到。她苦笑，不止笑她自己，还笑江川。

晓溪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续上话题的意思。换做以前，她一定伤心透顶了，但现在还好，八年的时间直到现在，她的耐心也几乎消磨殆尽了，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默默地站在江川身后了，她接受了这样一种身份，如果哪天把她摆上了台面，反而会觉得无所适从。

其实，有时候更多的是，晓溪知道江川根本不会喜欢上自己。

十五岁那年，正是小说《破晓》爆火的时候。江川没日没夜地捧着它读，为此被老师当众狗血淋头地批评过好多次。

没收一次，再买一本，多个版本的《破晓》在江川家里堆起了小山，也堆起了他的整个青春。

结识了《破晓》，江川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房间里全部都是小说主人公的海报，穿衣打扮都模仿海报里的人，作业本上都是书里的台词，嘴里时不时地哼着小说同名曲。江川像着了魔，性格也变了。

在最初的记忆里，晓溪只把江川当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哥哥，而自那以后，江川的脾气变得捉摸不透，仿佛一颗安置在身边的定时炸弹，无论谁对他说话都得小心万分。

晓溪一度看着沉迷于《破晓》的江川，觉得身边的这个人越来越陌生了。

青春期可以用来解释很多事情，晓溪也这样想。这一定是青春期惹的祸。

初中毕业后，晓溪和江川又同时考进了省重点高中，别家的大人都对他们两家投来羡慕的眼光，说这俩孩子长大必有出息，两家就等着享福吧。

每次听到身边有人这样说，晓溪的心里都在偷偷发笑，她以为未来真的会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如期而至，她会和江川齐头并进顶端相见，强强联手直到白头偕老。

但他们在长大，他们都会遇到新的人。

念初，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和江川同读于理科班，是江川高中时期最好的兄弟。每次晓溪去江川班门口找他，总会看到他俩形影不离，不是在埋头做题，就是趴在门口的栏杆上谈天说地。

久而久之，晓溪和念初也熟络起来，每天的早餐多带一份，放学后的奶茶多点一杯。念初总让晓溪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他像极了十五岁之前的江川，温柔礼貌，阳光开朗。比起如今有点不近人情又情绪不稳的江川，晓溪自然觉得和念初待在一起更加舒服，就像和曾经待在了一起。

但晓溪的心是死的，她认定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她头上的头绳戴了三年，背上的书包背了五年，心里喜欢的那个人藏了好多年。

她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和一成不变的东西。

她清楚地知道，江川无人可以代替，念初仅限朋友而已。

反倒是江川，对晓溪和念初的关系抱有怀疑。晓溪心思细腻，看到自己和念初单独在一起时的江川总是面露难色，显得闷闷不乐还爱答不理，觉得有些不对劲。

每次谈及此事，江川总说：“你不要和他走那么近，即便我不误会，别人也会误会。”

第一次听到江川的心声，晓溪愣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晚上躲在被窝里她才后知后觉，江川准是吃醋了。

那天晚上晓溪一夜未睡，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宣誓主权的江川，她觉得她这么多年的爱意总算得到了一点微弱的回应。

想到这里，晓溪微微笑了，暑热在她的脸上晕开了红，二十二岁的她现在却像个小女孩一样天真。那是她真正意义上地第一次心动，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也津津有味，她低下头吸了一口饮料，在嘴里咂了几下，眼睛亮亮地望着江川。

“然后呢？”

“没有然后，只是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

“看不看得到？”

“没敢当面表白，我用铅笔写在了他书的最后一页。至少等他复习完整本书，才能看到。”

晓溪笑出了声，那个粗暴鲁莽的江川在喜欢的人面前原来也这么小心翼翼，他不过也是个普通人，像她一样爱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这样的江川，晓溪是第一次见，还是会有些心动呢。

晓溪不会问那是谁。

高中毕业后，江川和念初一起考入了理工大学，晓溪考入了一所综合性大学，因为地域不同，晓溪和他们两人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仅限于短暂的寒暑假。

不在一起的这几年里，联系起晓溪和江川的是一款名叫“青豆”的社交APP。青豆主打青春校园社交，你在动态圈里刷到的陌生人或许就是你身边熟知的同学室友，但神奇的是除非有意暴露，否则你们永远不知道彼此是谁。

晓溪把自己的身份注册成理工大学的学生，在那里刷到了一个名叫“衾”的男孩，她一眼看出这是江川的账号，里面点赞了许多有关《破晓》的动态。

自己不在江川的身边，晓溪自然害怕他会遇见新的女孩，自己反而变得可有可无。她每天都蹲守江川的动态，直到有一天江川发了一张夜晚高铁上的照片，照片里是高铁的玻璃窗，窗子里隐隐约约有一个短发的人影低头酣睡，并配文“睡着了。”

照片太模糊了，显然是一张偷拍照。

晓溪感觉失落万分，原来江川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这么晚了他们坐车要去哪玩啊。越想越烦，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在江川和别人共乘车撒欢的这个夜晚，晓溪从床上爬起跑到理发店把留了三年的长发剪短。

她看着满地的秀发，眼泪啪塔啪塔地往下掉。

自那以后，江川的账号里依然充斥着各种《破晓》的动态，2018年这本小说新出了广播剧，2020年影视版即将上线……这些信息都是晓溪从江川账号里得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想到江川还对《破晓》一片痴心。

晓溪是个文艺女青，古今中外的名著都看过不少，但唯独看不起这类被小孩儿们吹捧的网文。

在她心里江川不应该被这种哄小孩子的书缠了这么多年，抱着猎奇的心理，没事的时候她就戴上耳机听《破晓》广播剧，然而她终于在这本书里找到了答案。

十五岁那年，当晓溪走进江川的卧室看到满墙的海报，完完全全地没有注意到海报里的是两个男生，他们背对着镜头，在破晓时分手牵着手；

十七岁那年，在晓溪和念初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她不知道江川在背后愤愤地跟了一路；

十九岁那年，高中毕业，在理科尖子班的毕业合影里，晓溪没发现所有人都张嘴喊出“茄子”的那一刻，江川的眼神定格在念初的笑脸上。

其实不是晓溪大意而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而是她压根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当晓溪怀疑江川性取向的那一天，她斟酌再三还是给江川打了电话。江川毫不掩饰地告诉她是真的，不是因为《破晓》，而是在更早，他就发现自己跟大多数人不同了。

晓溪握着电话站在阳台一动不动，江川没有感受到她强忍的抽噎。晓溪问爸妈知道吗，江川恳请她为他保密，他们的父母那辈都是墨守成规又传统通俗的人，一夜之间自家的天之骄子成为街坊领居眼中的另类，不免打击有些过大，想必也接受不了这种事实。

晓溪蹲在阳台上，硬生生地说了句好。

晓溪习惯性地摸摸自己耳边的头发，但却摸了一场空，她忘记了自己现在是男孩一样的短发。为了缓解尴尬，她顺势把手放到耳垂上，摸了摸耳钉——那是她十八岁时江川送给她的成人礼。

“那他和你一样吗？”

“嗯？”

“我是说，他也和你一样，是同性恋吗？”

说出“同性恋”这三个字对晓溪来说可太难了，她甚至痛恨这三个字，痛恨这世界上的第二种爱情。

说的时候她刻意把声音压低，好像在变相表达自己的情绪。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有不甘，有难过，有自嘲，有怀疑。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决定别人的取向，但她还是恨，不由自主地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在她心里，江川早已不是别人了，换句话说，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家人和大多数人不同，无法接受江川爱上自己的可能性永远为零。

“我不确定。但我听到过他无意间哼《破晓》的主题曲，你懂吗？他喜欢这首歌！”

江川像个小孩一样激动，晓溪看着他却满心的悲哀。

江川不可能喜欢她她为此感到悲哀，同时江川很难得到真正的爱她也为此感到悲哀，他们何尝不是一类人，两种悲剧。

“那…祝你们幸福咯。”

晓溪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笑着看向江川。

“还早呢，我不奢望，只是不想给自己留遗憾。”

江川有些不好意思，他害羞的样子还真有点好笑。

至少江川是勇敢的，他敢向喜欢的人表白，尽管这个难度和失败率比多数人都高，而晓溪呢，只能永远将这个秘密尘封起来。以前不能说，现在更不能说。没有人知道，只有她知道。

现在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原来江川从没有喜欢过自己，高铁上的人是念初，那次吃醋也是为了念初，就连他的青豆账号名称也取自念初。

自己喜欢了八年的男生也喜欢了一个男生八年。

晓溪把果汁杯扔到垃圾桶里，借口说有事先走了，“有结果了，一定告诉我啊！”

她笑得特别开心，但她并不想知道结果。

也许是汗出得太多了，从奶茶店走出来的晓溪感到身上凉凉的，像是洗了个冷水澡。太阳不那么猖狂了，天气也没方才那般燥热了。

她看着路上摩肩擦踵的行人，想象他们之中有多少人爱而不得，又有多少人连爱的机会都没有。

不去想是最好的，晓溪告诉自己，不去想。

回到家里，爸妈笑嘻嘻地问她今天又和小川约会去了吧，她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

走进书房，晓溪看着书柜里满满的书，心里五味杂陈。

她拿起一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鸣谢xx出版社”……

她在期待什么呢。

她收起一本又拿出下一本，眼泪浸透了整个书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