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著名藏族导演万玛才旦拍摄的藏地电影《塔洛》,在2015年就获得台湾金马奖,和威尼斯电影节数个奖项的提名了,但它却直到2016年年底,才开始在全国公映。
不出万玛才旦所料,他这部很文艺的电影,尽管豆瓣评分很高,也终究抵挡不住娱乐片的疯狂杀戮。
公映四天下架,票房不过百万,它一如它那如今罕见的黑白表现形式一样,就这么冷下去,冷下去,一直冷下去了。
中国,早就不再文艺。
威尼斯电影节上,主办方是以“亚洲的倒影”,来肯定它的意义的,这是至高的赞誉,但我认为,他们依旧说错了,它应该是人类的倒影。
因为它虽然是以藏地,以中国为题材,展现的却是整个人类的生命黑洞。
它既是生命的孤独、压抑、焦虑,也是生命的自由、开放、呼唤,既是生命的成长、出走,也是生命的寻找、回归,既是原始生命状态与现代物欲世界的碰撞、冲突,也是人类灵与肉的纠缠、决荡。
它总之在盘问、拷打的,正是人类最关心的一个最原始,最终极的问题: 我是谁?我又能成为谁?
2
藏族牧羊人塔洛,大半生披星戴月,游走深山、草地之间,基本只与羊群为伍。他此时的生命是孤独、疏离的,但也是自由、自然的。
然而人世间只有更多的孤独、疏离,却无更多的自由,所以并无多少文化的塔洛,到现在还依然能够完整地,一字不差地,背诵毛泽东那篇名文,《为人民服务》。
人是社会性动物,社会的触角强大无比,它轻易就伸入深山,俘虏了一个“原始人”;武陵溪自带社会属性,就连桃花源人,也无不是带着过去、历史印记,活在某种轨迹中的生命——万玛才旦这一笔真可谓绝笔。
塔洛的出山没有主动性,但也正因为其被动,这才越发显示出社会和人性倾向的威猛。
塔洛是为了办身份证出山的,乡亲们和塔洛本人,在这之前本忘了“小辫子”就是塔洛,塔洛就是“小辫子”,于是这件本普通无比的小事,立刻变得有意思起来。
终于知道自己是塔洛的塔洛,到了派出所,很奇怪,我为啥要办身份证? 所长说,你没身份证谁知道你是谁?
塔洛更奇怪,我知道我是谁不就行了?我知道我是谁,为啥还要用身份证来证明我是谁?
你是谁,通常是你外在的特征赋予的,你塔洛都已经是小辫子了,可你居然还能知道自己是谁。
你是谁,通常是外界的眼光,和你的社会属性所决定的,可是塔洛却以为他自己知道是谁就行了。
你有小辫子是塔洛,没有小辫子也是塔洛,你有没有小辫子都可能是塔洛,也都可能不是塔洛,或者不再是塔洛,你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谁?
人生就是一场变形记,你是谁,本已经就基本做不了主,而你变成谁,这就更不知道真正是由谁在掌控,所以接下来的塔洛,就更有意思起来。
此时的塔洛,还依旧没有多少身份焦虑,人身上奇怪的优越感,一直在让他很奇怪地觉得自己会重于泰山,但是他很快就将开始怀疑人生,念叨轻于鸿毛了。
他居然都会觉得自己重于泰山!可是他又怎可能不觉得自己重于泰山?
一切耽于理想,还没遭受生活重击的人,都会觉得自己重于泰山。
3
塔洛因为太脏,所以人家要他去洗洗头再照相,他因为去洗头,所以就遇到了生活中的白骨精,洗发妹杨措。
藏女杨措短发、现代,她若非戴着耳环,塔洛都误以为她是男人。
杨措的形象做派,首先给塔洛带来巨大冲击,这之后杨措再用女人的性感,生活的性感加以诱惑,于是塔洛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唐僧,很快就变成更人性的猪八戒了。
塔洛回到派出所时,曾经说,我今天可能遇到了坏人。这说明,那时候的塔洛还依旧有所警惕,在抵抗。然而貌似老虎的女人,都依旧会撞到小和尚的心里来,心的力量是挡不住的,身随心走,塔洛已注定再无法回到从前。
遭遇生活诱惑的塔洛,已经在向往外面的世界,随之而来的一场小变故,终于加速了他的出走。
羊群遭遇恶狼,羊被咬死,主人打了塔洛一耳光,还给了他言语羞辱,于是塔洛一气之下,卖了羊群,带着16万投名状,径直投奔杨措而去。
然而外面的世界并非如想象中那么精彩,现实总会让人顾此失彼,顾此失彼总会让人进退失据,仅仅到了第二天,杨措就和那16万,一起人间蒸发。
生活的诱惑,使男女主角都丢失了善良,生活刚刚有了新的可能,人生就突然崩塌、破裂;看上去那么洁白、崇高的藏地,原来也不过如此,人间并无净土;人要么挣扎前行,要么放弃理想,要么堕落,要么回归,除此而外并无更多选择——电影到此,就把人的生存状态,尤其是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一网打尽,整个扒光。
4
人生中的幸运儿到底稀少,这正如韩国电影《黄海》所展现的那样,我们既无不是在得到中失去,也无不是在失去中失去,人生最终,似乎怎样都是一场失败。
生活是一个大染缸,你首先会褪色、变色、增色,变得光怪陆离,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们的打拼,本来是为了父母、妻儿、自己,过得更好,然而结果呢?
我们自己,首先得以失去快乐、平静、健康、情感、时间,以及心中原本很珍重的某些东西为代价,时刻要准备忍受痛楚,变得粗糙、坚硬。
而当我们成功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却老了、病了、死了,我们的夫妻关系,却可能变得疏远、冷漠了,我们的孩子,却可能变得叛逆、怪形了。
我们成功,会失去这些,所以马云说,我现在远不如领几十块工资的时候快乐,我们不成功,也依旧会失去这些,所以我们很可能,就会更加崩塌,更加丧失,更加破裂。
人生无疑又为一场历险,绝望而无出口的时候常在,人生无疑也是一部黑白片,人在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推动前行的时候,很少能有更多颜色的底片。
然而这几天正在热炒的霍金,你真会那么羡慕吗?我相信你尽管敬仰,却一定不愿意拿你的健康、快乐、自由去换。如果真只能有黑白选择的话,你肯定更愿意健康地坐在台下,只咧嘴笑看这类人的风光。
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需要治愈,每一个人都期望能在追逐中取舍,在现实中平衡,以实现灵与肉结合,所以我们今天,才会产生这么多佛系。
只可惜,世界那么大,不能被落下,真正做自己,做佛系之难,难于上青天。我们夜夜都有一场雨,抬腿就是一脚泥,到最终,也就只落得个一日复一日,不断在讨厌自己,和热爱生活中反复而已。
这真像老树在漫画里说的那样:“有时满怀激情,做事努力自信。完了回头想想,感觉真是没劲。”;“纠结有为或无为,杀掉自己多少回。空山红尘总来往,不知到底我是谁。”
人生,苦也,一地鸡毛,该如何收拾?这事却需要问本片的女主角杨秀措去。
5
塔洛挨耳光的时候,他的雇主曾骂他,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就是个放羊的!
而这话,杨秀措也曾经遇到过。
来自青海的藏族女孩杨秀措,从小就极有个性,小学时,她尽管家里很穷,却还是拒绝了远方好心人的捐助。
她说:“这不就是要钱吗?我又吃得饱,为什么要钱?”
杨秀措12岁小学毕业后,考入了海南藏族自治州师范学校音乐舞蹈系,班主任认为没前途,来家劝,但她没有听。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心想靠文艺吃饭的杨秀措,到了2009年,又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入本省格萨尔歌舞剧团,捧上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不久就选择了离开。
太慢的生活节奏,人人都在混日子的现状,杨秀措很不满意,歌舞团的领导跟冯小刚那伙家伙一样,动不动就会让杨秀措在饭局上表演,杨秀措更加不满,更为重要的是,当杨秀措2010年,参加选秀节目《花儿朵朵》,成功进入百强时,领导居然不但不准她去,还说了一句:“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去炫什么炫!”
我什么身份?我的身份要你给吗?你是什么身份?又有谁真正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人真正的身份只有自己去找!所以杨秀措听了这话之后,立刻头也不回地出了剧团大门。
我早就想离开剧团了,我也要离开青海,我就是要脱离人生那种被团团围困的情境,奔向诗与远方!
年轻的杨秀措那时候当然认为,诗,一定就在远方,所以当其他人都还在犹豫要不要跟公司签约时,她第一个就签了。我不就为这个来的吗?
然而,杨秀措很快就发现了,世界原来早就大同。
节目进行中,杨秀措就已经在一次次被经历,被套路,比赛结束后,她就更成了经纪公司的商品,再也不是什么杨秀措。
不想被同质化、机械化、商业化、标签化、世俗化的杨秀措,一旦看清真相,只有越来越郁闷,越来越不安,她直到2012年,终于争取到一次演唱藏族歌曲的机会时,这才终于找到了出口。
舞台和粉丝尖叫,证明不了我,而且我为什么要证明自己呢?她这话就跟电影里的塔洛,几乎如出一辙。
于是杨秀措再次出逃了,或者说是一次回归,她一路回了青海。
然而你真能像躲在深山的塔洛一样,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就行了吗?你真就能再只要内心,不再被要了吗?
何况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原本很干净,很平静的塔洛,他到底还不是要走出来,要迷路吗?
万玛才旦说的好啊,汉民藏民一样,你要生存,就肯定得有所改变,问题不是我习惯使用藏语还是汉语写作,而是现实会让你使用更多的汉语。
世界级的音乐大师乔治·迈克尔,都曾因为坚守理念,遭到索尼公司雪藏,长期不起,孔子周游列国之后,也只能认输、妥协,你的才华、格调难道胜得过他们?
你我皆凡人,世间只有能够遵从现实法则,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守有所不守,有所变有所不变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高人。
6
回到青海之后的杨秀措,在尖扎县,真就曾每天往返于原始丛林和一座小寺庙之间。
大自然和藏族佛教,曾经让杨秀措一度非常舒展,她觉得找回自己了,我就是这样,我本该这样。
一场脱胎换骨之后,杨秀措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她重返北京,不再挂靠,做了一名独行侠。
她唱歌跳舞表演都行,到处参加节目,都有不俗的成绩,然而刚刚这样过了一段之后,她却又不适应了。
人家前呼后拥,排场很大的艺人,到处有人奉承,而她这样素面朝天,只带一个助理出行的,电视台工作人员能正眼看你,那都像是吃错了药一般。
那么为了让人看得起,有面子,我也变吧。杨秀措之后也只得入乡随俗,去买奢侈品,然而这之后,在2014年的一次聚会中,却又有朋友批评杨秀措,你为什么非要化浓妆呢?
杨秀措当时只好解释,我怕被人认出来,太不修边幅不好,然而她一出来,却就挺不住了。
杨秀措变了,变得连朋友们都认不出了,也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了,那天在北京大街上,杨秀措再想起乡亲们曾经以为她可能连藏语都忘了,忽然大哭:“我回不去了,但我又看不到自己。”
身份焦虑,渴望被认同的需要,世界的熏染,总会让人由非此即彼,再进退失据,由进退失据,再非此即彼,杨秀措那天虽然开始做出改变,把LV送入,能不化妆就不化妆,不想接的广告、演出就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被自己不认同,和不认同自己的人群过度关注和消费,但她那种被割裂的痛苦,却一直难以消失。
杨秀措拍的基本都是藏地电影,这于她是一种寻找,一种抚慰,也是一种挽留,但是这哪里只是藏民汉民的问题啊! 总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变成一个什么人,这其实是所有成长和适应,都难以避免的代价。
有特别灵魂,特别定力,特别智慧的杨秀措,有一天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如果什么都能抛开,那就成了佛,可如果成不了佛,那我就只能在人生的游戏规则里,借现在的肉身去实现灵魂上的追求。”她终于成熟,得道了。
2016年的藏历新年民间晚会上,塔洛的扮演者西德尼玛和杨秀措,演出的是经过他们改编的舞台版《塔洛》,那个新结局意味深长。
电影中的杨措出走,变得再无救赎的可能,而这次,杨措出门不久,钱就被另一个人骗去,她只好转头回来。
回来的杨措请塔洛跟她一起去找骗子,但是塔洛拒绝了,他说,我们要找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是你先成为骗子的啊,你就是骗子,你去找什么骗子?你总在骗与被骗中辗转,你何时才能有自己的结局?
人只有身份焦虑是远远不够的,某种经历既然是生命常态,你所置身的既然是一个无法离开的江湖,那你就只能在现实的游戏规则之内,以肉身去满足你的灵魂。
真正的平衡,原不过是认清你目前的现实,在妥协中迈步,在可能中整理自己,实现自己罢了。
人总得先活着,才有其他,人既然必得从泥土里实现抱负,窃取平衡,那我们所需要的佛系,自然就当是泥土里的佛系。
人不能什么都要,你总会在得与失中盘旋,总须在得与失中安顿,所以很多时候,你其实也真不必那么讨厌自己。
你这种讨厌,只能说明你还不够成熟,不够清醒,还依旧在自己对自己,有意无意地作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