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幻觉

作者: Cee_ | 来源:发表于2017-03-16 15:23 被阅读0次
    十月幻觉

    言山

    言山下班回到家中将近23:00,周围漆黑寂静,只有邻居养的白猫倏地从隔壁墙上走过。这是一栋三层居民楼,没有围墙,与街道的隔离用的是铁栅栏,欧式复古铁门,朱红色木质楼梯,深夜酒吧归来的女人的高跟鞋踩上去会发出沉闷声响。

    洗漱完毕已近深夜,她疲累不堪,倒头即睡。

    夜晚生梦。看到房间内灯光昏暗,幼小的言山酣睡香甜。自己的母亲还年轻秀丽,她坐在那架老式缝纫机前为年幼的言山缝制衣物,同时伴随着缝纫机工作时发出的“隆隆”声响。那是母亲的嫁妆,结婚时与两只大樟木箱子一并带来,她如此珍爱和呵护。

    言山依然很容易想起母亲,她相信梦境所暗存的启示。记得有一次言山梦到自己到陌生村落参加逝世老人的葬礼,老人的遗容慈祥而端正。次日清晨便被对面楼栋传来的恸哭声惊醒,得知是一位年迈老人于夜半逝世。言山曾经很惊异于陌生人之间存在的某种感应。

    父母早时离异,母亲带幼小的言山独自生活,喂养家畜,劳作家务,种植抑或缝纫裁剪,生活辛苦而厚重。母亲会买来时兴的布匹,虽未接触过服装设计,但闲时自学依据经验便能做出女童的成衣,款式独特美丽。有一件浅蓝色棉布连衣裙,言山依旧把它放在衣柜深处。她还记得幼时家中环境狭窄,院子里堆满干柴、木桩、砖瓦,茂盛的石榴树和无花果树肆意生长,有开垦的一小块土地种植番茄和豇豆。院子里有走动的黑猫和安睡的黄狗。母亲搬来早先父亲手工制作的木椅,安坐在房门口,拿出书店买来的唐诗宋词抑或集市上淘来的古代童谣,教言山反复朗读背诵。幼时对待很多事情并不能认真专注,她喜欢一边攀爬倚靠在外墙的那只竹梯,一边在母亲的引导下小声读着:“灵山客,灵山客,独自去采天上月。本欲带上花一朵,无奈山上百花谢……”小时候的言山并不偷懒,熟稔之后她背诵给母亲听,有时会看到母亲落下泪来。

    长夏

    言山应长夏的邀约,于周末去参加了教堂礼拜。长夏是有明确信仰的女子,这样的人于生活中始终有事可做,并且不会感觉孤独。她是与言山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言山孤僻且不多言语,长夏开朗而善于交际。她与长夏相识已两年有余,初见长夏,她短发俏丽,阳光斜斜洒在她肤若凝脂的脸庞似乎吹弹可破。但她们的生活截然不同。

    言山说,也许是因为长夏的存在,使她与热闹的外界之间还存有某种细微的关联,这使她得以平衡。

    长夏喜欢去巷尾一家装潢精致的日料店。近年街巷多是日式料理、西餐以及韩国料理,无间断的变换口味以便迎合或者讨好。有时仅被当做聊天娱乐的场所,并不具备食物所持有的特殊意义。而且大多数人饭后即散,只剩杯盘狼藉。言山认为人们所需要的食物一向就很简单,无非是新鲜的蔬菜以及应季的水果,一些杂粮五谷,健康而丰盛。其外只需一张实木桌材便已经具备食物所需要的条件及意义。

    长夏说:“你为何选择这份工作,薪金低而且身体劳累。”

    言山说:“它让我有大量的空余时间去选择做一些其他的事情。这些事情能和工作中的疲倦得到平衡,并给我支撑。”

    长夏说,第一眼看到言山的时候总觉得她像一只随时迁徙的鸟雀。

     两人分明不同,但这种细碎的谈话经常蔓延至窗外天色昏暗。有时与陌生人交谈对言山来说只是一次体力劳动,结束后劳累不堪。想来自己并不喜欢交际与言谈,更不愿为此付出尝试与努力。她与人保持距离,并对日常生活中的琐碎语言抱有偏见,倾心相谈更是奢望。她认为,人在成长到一定阶段后便达到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对一些语言不再信任和理解,同时也失去倾诉的欲望。因此真实的语言稀少而可贵,但要具备认出它的能力并且尊重它。

    名远

    长夏发来简讯,正在筹划举办一个小型座谈会,请言山一定要来一聚。

    言山穿了条做旧高腰直筒牛仔裤,束一件纯棉细条纹衬衫,穿平底帆布鞋,都是日常中最普通的衣物。言山向来不化妆,间断外出导致她的肤色渐渐变暗,包里永远只揣着一只铁锈色口红。她有轮廓分明的发际线,这使得她英气秀绝,但算不得太漂亮的女子。

    接她的是名远。

    言山望向窗外,看到路旁的香樟快速倒退,穿行的车辆飞驰而过,以及秋风带来的阵阵桂花香味。自从与名远相识,言山看到自己长途跋涉在枯燥沙漠终于寻找到一片湖泊,能随时给予饥渴的人得以慰藉。言山不知道是否会遇到一个理由,让她停留下来不会随时出发。她感到害怕,想起自己以往种植大量的花草,养育的虎皮花猫,用过的杯杯盏盏,买来的杂志书籍。都会在出发前用纸箱分类包装,送给相识的友人或者邻居,毫无留恋。她知道,没有任何东西或是什么人是属于自己的。十四岁读初中那年,母亲在她熟睡后独自离开,没带走任何东西,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世上最亲近的人突然从生活中消失,尚不知就算你遍寻世界能否找到她的踪迹。自己身边有她用过的,看过的,抚摸过的,爱过的许多事物,它们沉默地提醒自己她来过,又走了。经过相当长的一些时日,言山几乎丢掉家中母亲留下的所有物品,把它们丢进河水里。她告诉自己,报复一个离开自己的人的最佳方式,就是不再留恋。她有时会憎恨母亲的不告而别,但最后发现为这种憎恨付出的代价是自己也成为了她。

    以往的恋情迅疾而猛烈,不能长久维持。她害怕坦诚,不愿人与人之间赤裸相见,她身上是暗藏兽性,对外界有天生的排斥与憎恨。她始终对人保持距离,不愿与任何人长时间的连接。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她删除曾与之相恋的男子的通讯方式,并丢掉任何物品,这让她感到自由与畅快。

    她知道名远应该与之匹配的女子,有良好的家庭背景以及稳定的工作,有相同的爱好。言山了解自身所带给别人的假象,带给别人的只会是短暂的吸引而非长久的驻留。但这一次她无法拒绝,也无法对亲近的友人保持炽烈的真诚。

    名远说:“我认为我们之间的事情需要进一步坦白。你不要采取防御姿态,你知道这样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言山说:“坦白了又能怎样。”

    名远态度坚决,说:“我会和长夏结束。”

    言山打断名远,说:“是让我跟你一起朝九晚五?还是你跟我一起游历四方?你知道我们给予不了彼此现实生活的所需。”

    名远说:“事情还没开始之前谁也没有资格行使否定的权利。你需要给自己和他人一个机会,你不要再继续钳制自己的情感,你应该尝试顺从它。”

    他又说:“任何相遇都有它的必然性。”

    言山问:“你明知道这样做是错的。”

    名远说:“无视情感才是最大的错误,我已经浪费掉太多时间。”

    他与长夏是上海一所知名大学校友。后经友人介绍而结识。那时的长夏开朗健谈并对名远一见如故,后来长夏便进行热烈地追求。做着大多数女生追求时热衷的一切事情,并且乐此不彼。后来在一次聚会后与醉酒的名远于发生关系。于是名远决定接受长夏的追求。每段关系犹是如此,仅是一方的热量不足以使感情得到延伸与支撑。他后来臆想原本单薄的关系是否会因为时间的推进而变得厚重。后来发现不过使原来的事物积聚了厚厚的一层灰尘,面目变得暗淡而且模糊。

    出差

    公司安排名远去台北出差一段时间,言山陪同。台北气候还算温暖,白日里温度均持续在十度以上。酒店坐落在码头北侧,距离公司尚有几十分钟路程。房间在二十一层,装潢是豪华的欧式风格,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远处淡蓝的海水。在清晨时分能听到不远处传来游轮发出悠长的汽笛声鸣,海水表面会蒸腾出大量的雾气,言山常常看的入神。白日里名远需与客户洽谈,亦有大量的资料需要比对参阅。工作的时间被无限延长。

    言山单独外出散步。听闻此地早期是没落县城,经后人传承改革后发展为繁华市区。吸引大量的游客到此观光,其中也不乏国外投资者来此与当地商人合作。郊区亦是分布着众多的商业会馆和高尔夫球场。虽然商业气息浓厚,但又保留着自身古老的气质与风格。大多的繁华都市像年轻男女,个个朝气蓬勃。但这里犹如一个沧桑老者,性格沉稳浑厚。‘Passerby’酒吧位置偏僻,在古旧街道的拐角处。进去后生意清冷,只三三两两几对情侣。想来此时也不是旅游旺季。台上年轻女子轻轻缓缓唱着一首闽南歌曲。她独自选了偏僻位置坐下,头顶灯光五彩迷离,透过酒水深深沉入杯底,像一杯久违的美丽幻觉。

    有年轻男子出场,他介绍自己,他叫阿K。只拿一把吉他自弹自唱一首出自Eagles的英文旧歌《love will keep us alive》。

    她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夜风沁人,从袖管里,从衣缝中每一个角落直直抽打人的身体。言山下意识把双手伸进口袋里,浅色风衣也被吹的簌簌作响,浓密漆黑的长发不能齐整的披在身上,发丝舞动,有时会遮住面前的视线。她看见自己在偌大的城市中无处可依,她寻找的,是否找到了,也许找到了,是否就平顺了,她又走回海边,看见海面远处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她停下来,倚靠在围栏上向远处望去,此刻围栏悬挂的铁索被风吹动地哗啦哗啦直响,海浪向岸边涌来,带有一股丝凉的腥味。人始终需要精神支撑,并需要有事可做。不然,犹如一个拖着躯体空壳的废物,终日飘荡在世间,形同虚设。酒场中夜夜笙歌,夜市上熙熙攘攘,人们用大量的消费换取暂时的欢愉和满足。

    身体忽然被一股温热的力量包围,言山本能的被吓到后退。她回首看时,名远笑了起来。名远说:“设计已与客户谈拢。我特意申请延长了假期。”

    她突然很想拥抱面前的男子。她不知道他是否会像母亲一样消失。她想象假若重新经历她的十年,这是否会超出她生命中所能承担的重量。她与他拥抱,接吻。时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祈求而停滞,但是记忆会定格,并在一个人的生命中落下灰尘。这些段落事后会提醒一个人过往中的存在与发生,它会成为生命中的依傍。

    她和名远是来自社会中的不同身份的人。名远有良好的教育与高雅的生活,他的生活圈与交际圈注定言山的格格不入。言山多年穿行城市与偏僻山区,动荡不安的生活只能带给她物质的贫瘠与生活的落魄。言山从不去听音乐会,不去剧场看演出,她远离一切形式带给她金钱与时间的累赘。在有些人看来,她的不屑恰恰表现出她的粗俗。但仅仅依靠两个人的灵魂相近到底是否能在世俗生活中杀出一条血路。

    言山无法对着固定的镜头面露微笑,她也无法摆出僵硬的姿势以迎合。在远行的途中,她拍下古旧织布机上正在织就的布匹,老人编制藤篮时手上杂乱的皱纹,潮湿沼地废弃的船只,手持镰刀坐在草地休憩的男子和背着瘦小儿童行走的少数民族妇女。她认为美感的来源是生活中自然状态的呈现,而非有意提取的呆滞与僵硬。直到看见名远在她无意中拍摄的照片,她的背影以及侧颜,望向远方的双眼和被风扬起的秀发。名远把她融合到人流与生活。她亦是此刻,才清晰地看到来自名远眼里自己的美好所在。要看一个人对你的欣赏和眷顾,去看他所要呈现的你的样子。

    他们穿过被称为情人桥的古老桥梁,行走在冗长的木质栈道,走过海边广场的水泥地面。黄昏时分来到海边的餐厅,能观看到远处海平面的夕阳。

    她再次把头深深埋进名远的臂弯,“名远,你究竟对我了解多少。”

    名远说:“我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会开始慢慢了解你。”

    此时,海边广场有人燃放烟花。巨大的烟花腾空而起,火树银花散落一地。

    离开

    漫长的旅程在结束时才显得无比短暂,言山与名远准备回程。此时长夏打来电话告知名远,外婆刚刚过世。

    言山见到长夏时她穿一身黑色毛呢大衣,人比上次见到时更为消瘦憔悴。长夏走来轻轻拥抱言山,言山感觉到长夏肩膀的轻微颤动,长夏未能忍住哭泣。

    冬日外面寒冷,言山拉过长夏的手素白而冰凉。她不知如何面对面前的女子,此刻长夏孱弱而可怜。她把长夏带到房间,长夏一边跟她说起外婆病逝的那些时日。她说:“小时候父母长时间去往外地出差,自己由外婆一手带大。老人平日里节俭克制,但对待自己则疼爱宠溺。自己两年前跟随名远来到这里,期间便鲜少回去。”她又说:“我看到外婆许多时日不能言语和进食,身边的人却不能给予安慰,也没有能力使病痛减轻。”此时长夏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责和懊悔。她接着说:“言山,我不该把这些情绪带给你的,言山你最近还好吗?”

    言山一时不知道怎样从何说起,她只听着并未言语。

    长夏又说:“前段时日名远去外地出差。我虽然心情悲痛但并不想影响他的工作。后来自己反复作呕,我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这次回来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名远,家人也一直催促我们及时举办婚礼。”

    言山本来起身倒水,听到这件事情时端着滚烫开水的手忽然一个震颤,杯子掉落在地,开水被倾洒的到处都是。

    长夏急切的询问有没有被烫到。言山回答没事,近来做事总是这样。

    长夏说:“我虽与名远相恋多年,依赖他也尊重他,他的个人生活空间我从不涉足,但是这次我回到上海,开始对这段恋情产生怀疑与排斥。我不知道仅凭一个人的力量能支撑多久。直到我有了宝宝的存在,意识这段关系因为宝宝而完整,我不该再有所怀疑。”

    她又说:“言山,这生活带给我极大的悲痛,又带给我极大的安慰。人在行进的时候,永远不知道下一刻等待你的是什么,这多么讽刺。”

    长夏这才注意到言山手上的戒指,她问:“言山,原来你已经在交往中。恭喜你。”

    言山摩挲着手上的钻戒说:“是以前的友人,最近来这边找我。”

    长夏拥抱言山,她说:“我们都得到所托。”

    呵,这多么讽刺。

    长夏离开,窗外天色渐渐变暗。言山感到浑身疲乏无力,白日里长夏所有的言谈开始形成一次又一次的巨大漩涡,从头到脚,紧紧束缚,她开始喘不过气来,脸上有大颗的泪珠滑落。她正在做出选择,这世界熙攘,注定一个人飘零。床单被抓出巨大的褶子,像一张丑陋的被揉搓的白纸。她像一个蜷缩在母体里的未出世的婴儿,黑暗触手可及,她的身体因为强行克制啜泣而产生强烈震颤。

    她开始不能思考。深夜,她木讷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房间里陈设的东西一直与自己无分毫关系。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坐在床边讷讷地直视着房间。眼睛因红肿导致酸胀,她用冷水扑脸,发现此时自己的喉咙干涩沙哑。她蜷缩在卫生间里,把头深深埋到臂弯中间。镜子倒映出她单薄的身影,蓬头垢面,萎靡不堪。

    她似乎听到母亲临行前对熟睡中的她说:“言山,从此你就要一个人了。”已至凌晨,她感到身体冰冷酸软,她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早已麻木。她只收拾好现行的衣物,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必须带着的物品。她把房间再次收拾齐整,被翻倒的桌椅,打碎的茶杯,揉皱的床单和丢落的书籍。取下戒指把它放在桌面,她又看到名远在台风天为自己买来戒指时被淋湿的头发和双肩。

    名远,如果我的离开可以不必让你父母费心;名远,如果我的离开可以不用使你做出艰难选择;名远,如果我的离开可以避免你的愧疚与自责;那么,就让我们各自回归正常的轨迹。

    生活在前行,她只能使自己看起来坚韧笃定。

    出发时天空已经泛白,但凛凛夜风还未完全退却。街道上空无一人,路旁栽种的香樟发出阵阵声响,泛黄的广玉兰树叶不时飘落在路边停靠着的私家车上,在走之前,她给名远发了最后一条简讯:我们需要在各自生活中承担起责任,自我的情感有时无足轻重。请不要寻找我,勿念。

    她搭上一辆清晨的列车,把电话卡抛向窗外。当售票员问起言山要去往哪里,言山说,终点。

    猛兽治疗伤痛的办法是独自躺在暗黑的洞中舔舐伤口。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跟随时间不断前行。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十月幻觉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vtrjn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