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作者: 树生苔 | 来源:发表于2018-02-01 00:16 被阅读0次
    卜算子

    楔子

    秋色到空闺,夜扫梧桐叶。谁料同心结不成,翻就相思结。

    十二玉阑干,风动灯明灭。立尽黄昏泪几行,一片鸦啼月。


    阿妙觉得自己的名字不是自己的,仿佛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父王每次唤她的时候眼神都会飘得很远,那里埋着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王府里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奴仆都比她大不了多少,唯一一个上了年纪的婢女也被父王辞退了。究竟她的名字如何来的?还有她的母妃是谁?她一无所知,父王也缄口不言。

    阿妙是安康王唯一的女儿,安康王四十七岁,仍旧是清贵英俊的模样,岁月不但没有让其老去,反而更增其风采。

    可是安康王府却没有王妃,也没有任何妾室。人人都道安康王用情极深,一直怀念着先王妃。可是先王妃是谁,身世长相如何,却好像被人从记忆里抹去了一般,无人记得了。

    阿妙每次问起父王的时候,父王都会沉默,然后登上西楼眺望着远方。那是王府里最高的地方,七重阁,可以览尽城中景。阿妙也登上过那层阁楼,但除了城中人来人往,她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阁楼有一个房间是上锁的,阿妙试着打开过,但每次都被父王发现,父王哀伤的眼神实在让她无法再坚持下去。房间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阿妙心里问了很多年,但在她十七岁这年,仿佛答案越来越近了。

    那日阿妙的轿子路过文殊林,猛然吹起一阵风把她的轿帘吹得上下翻飞,帘子掀起间一个微讶的声音传进阿妙的耳朵:“妙算?!”

    阿妙心里忽然有一块地方被敲中,她一把拉开帘子,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站在路边,老妇看见她也有些惊讶,但转身就准备离去。

    阿妙慌忙跑下轿子,跟着老妇跑进了文殊林。文殊林中翠竹茂密,阿妙也没想到老妇脚程会如此之快,她竟然有些跟不上。

    跑了不知道多远,老妇没了身影,眼前却出现了一座小竹屋,竹屋看起来十分缥缈幽静,走进去是重重青纱帐,阿妙掀开一重重如烟似雾的纱帐,最里面是一个美人榻,白玉砌成,铺着绛紫牡丹纹的靠枕,缥缈中透着一股华美,极为梦幻。

    转头一看,窗边悬着一副小像,画中美人身着一袭水色莲纹罗裙,挽着软烟罗飘带,脚上一双红鲤绣鞋,既飘飘欲仙又娇媚明艳。可是她的脸,除了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以外竟和阿妙长得极其相似,她是谁?

    “她是妙算”,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阿妙回过头,“是你的母亲”。那个老妇人感伤的看着她。

    秘密终于破茧而出。


    十一年前。

    兰陵城来了一个算子名唤妙算,开了一家算馆名叫“神妙阁”,妙算一天只算一卦,一卦价值百金。

    城中皆传妙算乃一绝色女子,但无人可见其容貌,亦有登徒子上门挑衅,皆被妙算巧智赶走,回家连连倒霉数日,苦不堪言。故而无人敢打探神妙阁机密。平民百姓更难出百金算卦,因此妙算更为神秘。

    妙算算过三卦,一卦算天时,兰陵城曾连旱三个月,地方官求雨不得,民心不安,妙算却算出廿二有雨,果然当天下了大雨解了全城之旱。

    第二卦算地利,县主奉命修筑瞭望台,但台基屡筑不起,妙算说青石岩与东北龙气对冲,应换为白玉台,并砍掉瞭望台方圆三里所有槐树,以防“鬼遮眼”,后来瞭望台顺利拔地而起,成为兰陵城防守高地,屹立不倒。

    第三卦算人运,丞相陆甲和尚书王省曾路过兰陵城,彼时两人皆是便衣装扮,一人还做着内阁学士,一人还做着侍郎,妙算赠予二人两物,王省为衣裳裹书,陆甲则为一杯。

    衣裳裹书,去掉衣则为尚,合书则为“尚书”;丞相为杯,杯者,盛水之皿,“盛”音通“丞”,两人后来皆升官到此职,因而对妙算之能皆啧啧称奇,神妙阁自此非凡。

    妙算拿着一把纨扇听着市井里关于她的种种传言,城中百姓没人见过她,所以她也可以大摇大摆走在路上。不过因为耀眼的容貌,她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人们都在猜测兰陵城何时来了位如此美丽的女子。

    多久没有出过神妙阁了?妙算心里算了算,居然有三年了,她到兰陵城创立神妙阁三年,这是第一次出门。

    其实,她是在等一个人,他终于又回来了。

    妙算理了理裙角,也不知道今天这一身衣服好不好看。

    “你这个克夫的丧门星,看我不打死你!”一个老妇追打着一个年轻妇人,猛然撞到了妙算。

    裙角被踩了一脚,妙算眉头一皱。迅速看了一眼,年轻妇人像只小羊羔一样蜷缩着身子,脸上有着淤青,十分可怜。这年轻妇人颧骨颇高,确是克夫之相。可她眉中藏痣,印堂发亮,是个聪慧之人,若寻觅一生辰属阳火的夫婿,则会益夫益子,扶摇直上。但不给钱的事,她并不想管。

    只是……妙算眼角一瞥,发现了看热闹的人群中的一道白色身影,他头上插着一枝青竹簪,愈发写意风流了。

    他看着妙算,唇角勾着笑,妙算突然想给他露一手。

    “大娘,你踩着我裙子了。”妙算伸手拦住老妇的手。老妇见到面前是个美貌女子,又衣着华贵,犹豫了一下便住了手。

    “对不住了,姑娘裙子脏了,我给你拍拍吧。”老妇伸手想要给妙算掸掸衣服。妙算迅速一退,“呲啦——”,老妇手脚粗笨,把妙算衣袖扯出一道口子。

    老妇心急:“唉呀?这衣服怎的如此不经事,轻轻一扯就坏了!要不姑娘到我家去,叫我媳妇给姑娘缝缝?”

    “缝?大娘家中可有孔雀羽毛线和金线?要不我这妆花缎可就缝不好了……”

    妙算今天一袭芙蓉妆半臂襦裙,用了妆花缎,织造费工费时,织造速度极慢,一天只能织两寸,故有“寸金换妆花”之称,而且妙算这一身除了所用原料除丝线外,还有孔雀羽毛线、金线。

    老妇一听妆花缎,惊讶得声音扬高:“这是妆花缎?姑娘莫不是唬人的吧。我们虽然小家小户,也不能让姑娘讹了去。姑娘跟我到前面的布庄去验验!”

    这时候旁边已经围了一些好事者。一半是看热闹,一半是看妙算的。

    “大娘若不信就去吧……”

    两人刚走到布庄门口,老板就迎了出来。

    老妇一把抓住老板:“老板,且帮我看看,这小姑娘想讹我罢!”

    老板连忙摆开老妇的手:“唉呀!姑娘身上这妆花缎,就算你全部家当卖了也赔不起啊!”

    “真是妆花缎?!”老妇脸色也白了。

    “我唬你干嘛?这妆花缎可是寸金寸缎,我活这么多年也没见到几次啊!”

    老妇连忙看向妙算,喃喃道:“这衣服竟还是金子做的?”

    “姑娘,我家里别说一块金子,连银子也没几两,还刚刚死了儿子,况且姑娘这是自己乱动弄坏的,我可赔不起,姑娘身份尊贵,就别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计较了吧。”老妇反应过来,开始推脱责任。

    妙算也不理会,淡淡道:“大娘撞到我在先,扯我衣服在后,众目睽睽之下还想抵赖不成?那只好去府君那里说了,照价赔偿吧。”

    一听要去官府,老妇开始慌了。赶紧屈身给妙算施了个大礼:“姑娘仁心仁德,不是缺钱的人,我实在是没钱赔偿,还望姑娘看在我年纪大了的份上给个活路吧。”

    妙算沉吟了片刻,看向默默跟在后面的年轻妇人,缓缓道:“我家中还差个粗使丫头,看你儿媳身体不错,便给我做个丫鬟吧。我也不会亏待你,再给你五十两怎么样?”

    “这怎么行?”

    “你还犹豫什么?”老板见老妇犹豫,急忙劝道,“五十两够你吃一年了。还不用赔钱,你这媳妇还留着有什么用?!”

    老妇看了看角落里的年轻妇人,咬咬牙道:“我家这个丧门星刚把她丈夫克死了,谁靠近谁倒霉,姑娘不怕的话就把她带走吧。”

    “我妙算何时怕倒霉了?一会神妙阁会给你送钱来的。”

    妙算抛下一句话便领着年轻妇人走了。人群中却已经炸开了。

    “她就是妙算……”

    “原来妙算是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啊。”

    妙算才不管众人的议论,她生来就随心随性,救这个年轻妇人也是因为那个人在看。

    领了妇人走到城外,妙算站住。这个女子不错,虽然仍旧怯懦软弱,但却能保持沉默不语,不问妙算为何救她,要去哪里?

    “你走吧,去西南方。”妙算转过头对女子淡淡道。

    女子疑惑。

    “你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吗?”妙算看着她。女子目光躲避了片刻,突然露出一丝亮光,迟疑着点点头。

    “姑娘的恩德,我无以为报,还是让我留下来伺候姑娘吧。”

    妙算挥挥手:“我救你也不是出于好心,偶然罢了,也可能是你的命数,没必要报答我。你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吧。”说完递给女子自己的钱袋,“里面有八十两,够你走到你要到的地方了。”

    女子果然聪慧,也不问要去哪,默默拿了钱就往西南去了。

    女子没走多远。后面就传来一声轻叹:“何苦让她去西南呢?”妙算回过头,他一袭白衣却分外耀眼。

    “西南那个流匪正好是她的天命姻缘,他若抢了她做夫人,不出两年必被招安,官至三品。”妙算慢慢靠近抱住他,在他脖子上蹭蹭:“神机,你回来了。”

    神机轻笑:“还是黏人。”手指抚过妙算的鬓发,无比美好的一幅画面。

    “王爷,启程吗?”

    “走吧。”

    他们的背后慢慢走过一辆马车。


    他叫神机,她叫妙算。他们是能占卜天机的人,却无法得知自己的命运。

    妙算原来是一个员外家的小小姐,员外生了三个儿子,在五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疼爱非凡,于是满月请了全乡的人痛饮一番。

    没想到满月宴上却路过了一个走脚僧,独独在他家门口停留,说妙算是罗刹孤星,要化了她去。

    员外哪里听得这些话,叫人布施了走脚僧一些钱赶他走,走脚僧也不要钱,只是说了一句偈语:“先行先停,先知先觉,先痴先妄,先生先灭”,走脚僧说完就不见了踪影。员外也没有在意这件事,妙算安安稳稳长到了五岁,员外还经常给她念道这句偈语,玩笑那个疯和尚。

    可五岁那年却偏偏出事了。一场大火在员外家平白无故烧起,火光烧红了乡里的夜空,乡人根本来不及救,火光之后,废墟内只剩一个活口,年幼的妙算。

    “果然是罗刹孤星!”乡人都道。

    没有一个人愿意抚养这个孩子,族亲也对她避如蛇蝎,妙算被扔到了深山里自生自灭。山里有蛇虫鼠蚁,有豺狼虎豹,即使妙算还小,也知道了自己身边多么危险。她本能地躲进一个山洞里,洞里只有一点点月光。寒冷、饥饿、孤独和随时会出现的危险……

    “窸窸窣窣……”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妙算沿着声音看去,有一双发光的眼睛正盯着她,是一头狼。妙算的腿有点软,想哭想寻找母亲,可刚开口,就想起母亲被倒下的横梁砸中背的情景,她已经没有任何依靠了。

    妙算拿起手里的一根树枝,树枝很粗,她的手几乎握不住,她等着它扑过来,用树枝打它。

    狼眼睛的光一闪,妙算感觉一道凶猛的力道扑了过来,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还有锋利的爪子已经抓破了她的皮肤,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妙算手里的树枝对狼来说没有任何作用。

    妙算疼痛难忍,狼嘴里冒着热气,正要咬上她的咽喉,突然一道尖锐的笛声划破夜空,狼顿了一下,一道白光闪过,直直插入狼眼,狼痛嚎一声,松开了爪子,妙算趁机往旁边一滚。

    阴暗中走出一个人,一身白衣就像新年的第一场大雪那样洁白无暇。那人在黑暗中与狼对视着,狼低低的呜着,但那个人面容不变,连眼睛也不眨,可妙算却能感受到那种难以形容的威压,狼终于呜咽一声跑掉了。

    什么人连野兽都害怕?

    他走向妙算,这个人却如此好看,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就像被清风吹过一般,无比安抚人心。

    妙算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之间只听到耳边一道清冽的声音笑道:“刚刚还想要和狼拼命呢,呵,还是个孩子。”妙算仰起头,那个人眼神有一丝怜惜,瞬间成了她唯一想要抓住的东西。

    妙算赖上了路过的神机,连她的名字都是他给的,神机妙算,她暗暗发誓要抓住他一辈子。

    神机其实活了很久了,久到他已经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他路过了万千浮生,第一次为一个人停住脚步。

    神机是能预知天命的人,妙算因为命数特殊,也很有灵气,神机便教了她占卜之术,妙算跟着他走过了很多地方,她睡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心想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没想到神机却在她十八岁的时候不辞而别,她四处找不到他,便创立了神妙阁,这是他们的名字,她相信他会回来的,果然,他回来了。

    妙算把神机带回了神妙阁,每天都看得紧紧的,她怕一睁眼他又不见了。妙算靠在他怀里,天天都会对他说,你不要离开好不好?神机总是不回答,他的眼睛是深邃的玄黑,他在笑,一如既往,妙算总觉得即使他们靠得再近,也还是离得很远。

    妙算有时候很希望自己还是那个刚被神机救下的孩子,这样她就可以肆无忌惮赖着神机,片刻也不跟他离开。

    冬天很快就到了,神机坐在窗边烹茶,他一静下来眼睛就是空的,妙算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只想打破。

    “我们去摘一枝梅花吧”,妙算抱住他的手臂,神机点点头。

    神妙阁种了很多绿梅,此时已经开了,妙算踮起脚欲折一枝花,没想到花枝又突然弹回去,花没摘下来,雪倒是抖了一身,妙算头发上一片雪白。

    妙算回过头,神机眼里盛着藏不住的笑意。

    “你给我折一枝。我要最高的那枝。”妙算嗔道,娇蛮地指着梅花树上最高的那枝。

    神机温柔的替她拂掉头发上的雪花,挑眉道:“一定要?”

    一定要,妙算点点头。

    只见眼前一片白影飘过,神机已经凌空飞起,一个轻巧旋身就替她摘下了最顶尖的梅花,他就像一片翩飞的雪花,几乎没有神机做不到的事,于妙算而言,神机就是她的神。

    神机落地,却没有把花给她,反而藏到了身后:“一定要的东西也不一定能得到,妙儿,你说我手里的花枝上有几朵梅花?”

    “我想要的东西就要得到,不管。”妙算直接抱住神机开始耍赖,

    “妙儿,赖皮并不是一个好主意”,神机叹了一口气把花递给她,“但我不想让你不如意。”

    神机一贯很放任她,妙算很得意,她觉得她会一生得意下去的。

    “阁主,有人求卦。”一个侍者来报。

    “不算,今天闭门。”妙算下意识回绝,她不想让任何人打扰自己和神机。她一贯是看心情算卦,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她的卦,哪怕出再高的卦金都一样,神妙阁名声在外,人人都知道阁主的脾气的。

    “妙儿,这一卦你要算。”神机从来不过问神妙阁的事,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好。”神机要她算,她便算。

    妙算走到神妙阁,帘外已经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穿着紫貂皮裘,隐隐约约可见气质清贵,想来应该是贵人到临了。

    妙算在帘后坐好,这也是她的规矩,算卦者不得走进纱帘,只将所求之事递进来便好。男子却没有递进来任何东西,轻声道:“在下所求之事只有与姑娘一见才可告知。”声音微哑。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纱帘投到了妙算身上,却没有一丝猥琐,反而坦坦荡荡。

    妙算也看向他,有一瞬间停顿。她并不讨厌这个人。

    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外面的那个男子容颜俊美非凡,只是身材有些清瘦,脸色苍白。

    “原来是安康王。”妙算很直接道出他的身份。七殿下稷岺从小体弱多病,皇帝从小就封其安康王,封地便是兰陵城,希望他能平安健康,但他一直缠绵病榻,几次差点命丧黄泉,也是皇室比较出名的人物。

    男子面露惊讶,忍不住咳了两声:“咳咳,果然是妙算,竟能一眼看出我的身份。”

    “全国上下能得此一身毫无杂质的紫貂裘衣的能有几人?殿下虽然并未准备大排场,可身上的气派却是藏不住的。我也只是胡乱猜测,蒙对了而已。”

    “妙算果然是聪慧之人,我今日来所求之事很简单,一个字,命。”稷岺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找妙算的都是算命,但王爷的命却不是轻易能算得的。三日之后妙算会送你一个答案。”

    “好,我等你。”稷岺咳了咳点点头。

    让侍者送走稷岺之后妙算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侍者不敢靠近,只有神机缓缓走过去推开房门。

    只见妙算桌上摆着长短不一的竹签,这是她最擅长的周易八卦。

    看见神机,她面露黯然:“为什么人的命不可以改?”稷岺的命注定三十而亡,她感到十分无力。

    “妙儿,这就是命。”神机依旧抚摸着她的鬓发。

    妙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悲伤,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命运也一直存在着,她感到十分难过。


    月光映照着茫茫雪地,神机的衣服仿佛要与雪地融合在一起。

    “妙儿,你……”

    妙算手里摇着一串铃铛,香气伴着铃铛声钻进神机的身体,“原来是太虚阵,妙儿,何苦呢?”神机倒下前叹息道。

    太虚阵,燃戮香,封三魂,锁神识。妙算为这个阵准备了三年,她要一个只属于她和神机的结界,只为与神机做一对平凡夫妻。没有人可以闯进这个结界,而神机也会忘记一切,从此变成她的夫君。

    她没有想到神机会这么轻易中招,那些戮香她洒在了那株绿梅上,伴着梅香,很难被发现,算出稷岺的卦之后, 她就决定开启太虚阵,她要他成为她的夫君,哪怕两人永远在太虚阵里不出来。

    神机醒来的时候在一个小竹屋里,竹屋布置得很温馨,他已经闻到饭菜香气,走到屋外,大门口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碟小菜,熬得软软的粥冒着热气。一个女子还端着一碟菜,女子长发及腰,看见神机唤了一声:“夫君。”笑容如花,明艳动人,这个女子说她是他的妻子,她叫妙算,他叫神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神机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的妻子,但她看起来如此熟悉,应该是真的吧。妙算说他爬山给她采花的时候摔了一跤,忘记了之前的事。

    她对他很好,为他弹琴、陪他看书、和他下棋……只要和她在一起,他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他们以前应该真的是一对夫妻吧。

    妙算晚上会紧紧抱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跑似的,她的头发和他的缠在一起,他突然想起书里的那句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就仿佛形容的是他和妙算。但脑袋很重,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拼命挣扎出来。

    妙算每次看到他出神都会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有一次闹得狠了,他就把她压在身下,看见她羞红的双颊,心里有一种东西在蠢蠢欲动。

    看见神机眼里涌动的墨色,妙算搂住他的脖子,柔声道:“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神机一愣,妙算的眼波盈盈,如醉人的春水。

    曾在书窗同笔砚,旧友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席香尘,滞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夜,日近日相亲。

    妙算的鬓发凌乱,娇汗淋漓。她一直紧紧搂着神机不肯松手,哪怕是守着这样的他,哪怕以后他会怪她,她也满足了。

    他们在太虚阵里相守三年,采花扑蝶、赏月对诗、赌书对弈……俨然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妻了。

    妙算把自己看作一个平凡的小女人,为神机洗手做羹汤,这个人是她倾尽一生柔情要留下的人,是她的夫君。

    可是破灭的一天还是会到来,那天妙算满心欢喜地捧着琼琚露想要给神机喝,可是神机背着手站在一棵树下,日暮的天气,他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正如他的神色,淡然而又疏离……

    “妙儿,我们该醒了。”神机的声音像一道钟,敲响在妙算耳边。

    “咔嚓”,手里的琼琚露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她每天取最纯澈的竹叶尖上露水酿造而成,为了这壶酒,妙算连续一个月半夜醒来去守在竹叶下接晨露,这壶酒是她三年的心血,是她想对神机说的话:“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现在她的“永以为好”摔到了地上。

    他又变成了原来的神机,妙算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抓住的神机。他永远对世人那么疏离,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神机,如何才可以不要醒呢?”妙算转过身,她无法面对那样的神机。

    “唉……”风里传来他的叹息,似遗憾、似惋惜、似怜悯……可是没有她要的答案。妙算身边的景象开始变幻,四季春意盎然的竹林突然变成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竹林,第三年冬天,神机破了太虚阵,他走了……

    妙算知道背后已经没有人了,只穿了春衫的妙算有些疲惫,她跪坐在雪地上,神机走的时候连脚步声都没有,他就像天边的一朵云,而她是痴妄的人。

    不知道坐了多久,寒意已经通过膝盖浸透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寒冷,比寒冷更冷的是心。妙算头有些晕,听到雪地里有车马的声音,一辆马车停在了她的身旁,紫衣公子掀开车帘递出来一只手:“妙算,跟我走吧。”马车里传出来一阵阵暖气,妙算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安康王要娶妃了,还是个平民女子,这成了兰陵城最轰动的一件大事。

    妙算坐在房间里,炉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熏着她最爱的梅香。稷岺说,既然他活不过三十岁,那这些时间他想留下她。他说这些话的眼神,就如她看神机一样。原来痴妄的不止是她。当日她在市井里只看到了神机,而稷岺却在马车里看到了她。

    妙算抚摸了一下肚子。神机,我即将成为他人之妻;而你,会永远行走在路上看遍芸芸众生。

    大婚之日来临,妙算穿着正红色的细钗礼衣,裙角曳地如一朵牡丹绝艳盛开,一头青丝绾成朝凰髻,金碧辉煌的三尾凤冠挂在额前,一颗东珠在额前熠熠发光,耳朵上明月环琅铛作响,她没有笑容,只是挽起衣袖细细看着,这一身嫁衣终是为他人穿的。

    神机,你会来吗?这是她最后的赌注了,孤注一掷,赌上她自己。

    登上婚辇,十里红妆晃花人眼,妙算的手指一直紧紧揪着羽绒坐垫,王府门近在眼前,他没来。

    婚车突然一顿,妙算呼吸一滞,众多披红戴花的人中缓缓走出一道白色的身影,他的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

    神机只是走到了车前,与她不远不近的对视着,他们忘记了身边所有人的存在,一眼,就是沧海桑田。妙算差一点就跑下婚辇,只要他伸手,她就跟他同去,再不回头。

    可是神机却没有伸出手,他只是深深的把她看着,良久,他笑:“妙儿,我输了。我以为我历经浮生便不会再有牵绊,可是我错了,妙儿就是神机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神机惟愿妙儿永远安好无虞。”

    他没有接过她,他只是来跟她告别的。妙算也看着他,眼泪已经爬满脸颊,她却笑,绚烂如漫天飞花:“妙算会安好无虞,而神机会永远失去妙算。”


    妙算八月十五生下了一个女儿,正好是她二十五岁的生辰。妙算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天上一轮明月,树影婆娑。稷岺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妙算却看着月亮失魂落魄:“神机……神机……不要。”

    妙算冲出了屋子,她一路冲到了外面,冲到了文殊林的小竹屋,小竹屋很安静,妙算颤抖着推开门,神机一身白衣沐浴在月光里,面色恬静。看见妙算,他轻轻唤了一声:“妙儿,过来。”

    就如许多年前他带着她露宿在破庙里的那个雨夜一样,她怕打雷的声音,他也那么叫着她,他的怀抱消弭了她所有恐惧,他就是她唯一的依赖。

    妙算倚进他的怀里。

    神机还是改了她的命,妙算是罗刹孤星,注定活不过二十五,神机早就算到了,他替她改了命,逆天改命者,受天罚,魂飞魄散。世间将再无神机。妙算用尽了所有办法要留住他,阻止他,她是痴,而他是妄。

    妙算终于解了自己一生的偈语,先行先停,先知先觉,先痴先妄,先生先灭。都是跟神机有关的,神机在世上行走千万年,为她停了下来,神机先堪破她的命数,神机先生痴妄之心为她改命,神机,先灭……她的命也成了神机的命。

    神机当年算出她的命的时候,她就躲在书房外面看到了,她一直想让神机停下来,而神机却想让她活下去,他们争了那么久……

    神机的身体逐渐冰冷下去,妙算紧紧抱着他,他勉力撑起身子回抱住妙算:“妙儿,我这一生太长了,现在总算觉得有点美妙,可又不够了……”他的声音也很弱了。

    妙算哽声:“神机。”

    “妙儿,不要来找我。”神机摸摸她的鬓角,悠然叹了一声去了。

    月亮忽然被云挡住,屋里一片黑暗,黑暗中一道声音幽幽响起:“神机,你要妙儿不要来找你,可是妙儿做不到。”

    九月十七,安康王三十岁生辰,连着小郡主的满月宴一起办了,王妃却突然因病去世,安康王府自此再无王妃。

    妙算改了稷岺的命,她把神机给她的命给了稷岺,她只想跟着神机一起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给阿妙讲故事的老妇是当年妙算救下的女子,她被山匪抢去做了夫人,两年后山匪被招安,做了守备,后来官拜三品武官,两年前去世,老妇便回到了兰陵城,一直守着妙算的小竹屋。

    阿妙回到王府,安康王仿佛突然老了,他原来一直望向的是文殊林的小竹屋。他回过头来看着阿妙,面容沧桑。

    那扇紧关了十七年的门终于被阿妙推开,门里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一对依偎的俪影有如谪仙,画前摆放着一截干枯的梅枝。

    画里写着一排小字:先行先停,先知先觉,先痴先妄,先生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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