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0岁那年端午,妹妹的降临,打破了家里长久以来的宁静。我比任何人都高兴,这意味着以后家里能有人陪我玩了。
多了一张嘴吃饭,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决定在院子角落里养鸡养猪。加上大黄和不时飞来的麻雀,我家一夜之间成了动物园。父亲常年不在家,我也逐渐扛起了家务活的重担。
每天早晨刚睁眼,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鸡窝里,看看下了几个蛋。在把鸡蛋放到篮子里后,我开始拌猪食,提着比我还重的桶,把猪食倒进槽里。
做完这些,我才能开始洗漱。就着母亲热好的高粱窝窝,吸溜几口米粥后,我匆忙背着书包走出院门,往往这时候天还没亮。
到了秋天开学交学费前一天,母亲把我叫到跟前,叹着气说:
“家里一时凑不齐学费,明天老师问起,你就说等卖了猪仔马上交。”
我低着头默默无言,眼睛直盯着前面的饭桌。每天我都在上面吃饭,却从来没注意到桌布已经破旧得像一块抹布,其中一角已经掉落,露出年久发黄的木头。
第二天上学的路途,似乎比以前变得更遥远。我一步一挪地走进教室,低头坐在熟悉的座位上。四周仍然吵吵闹闹,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老师前交学费。
不知过了多久,教室里开始安静下来,老师的声音在我上方响起:
“乔刚,你的学费呢?”
原本不大的声音,在我听来,不啻一声惊雷。
“我妈说卖了小猪仔就交。”我照着母亲的教导,赶紧回答。
教室里开始响起零星的偷笑。
老师又问:
“什么时候卖小猪仔?”
这个我妈没说过,情急之中,我灵机一动:
“我家老母猪还没怀上呢。”
教室里猛然爆发出一浪接一浪的轰笑声。
说完我就后悔了,面红耳赤,恨不得从课桌上的窟窿钻进去。
老师似乎也被逗乐,没有再继续往下问,笑着让大家安静下来。
接下来几天,我成了众人的笑料,每天都不想去上学。母亲不得不问邻居借钱,才凑齐了我的学费。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独自走到村东一片野地里,望着天际边高大巍峨的青山。我一直认为,那就是课本上学到的王屋山,愚公搬开那座山,我就能离开家乡,走到更远的地方。
贫穷带来的自卑感,开始慢慢侵蚀我的心灵。
在那个年代,猪肉是奢侈品,养猪饱不了我们的口腹,只能卖钱作家用。除了逢年过节,我只有在红白村宴上才能吃到猪肉。
每当母亲去村宴随礼,都会拉着我一起吃中午晚上两顿,完了还把藏起来的鸡腿、肉片甚至八宝饭,带回家给妹妹吃,吃完剩下的骨头再给大黄。这一天跟过年一样,主人家喜气洋洋,我们家也跟着沾光。
有时候母亲农忙去不了,就会特意叮嘱我:
“多吃点肉,吃不完的再给家里带点。”
第一次一个人去时,我满口答应,口水已经顺着嘴角往下流,眼前除了宴席上的各种肉,再没别的。
临走前,我翻箱倒柜,找各种塑料袋塞到兜里、书包里,生怕不够用。我幻想着等下午放学后,书包里全是各种包好的肉片、鸡腿、火腿肠,够家里吃好几天。走时我还不忘摇着妹妹乔媛的胳膊说:
“哥去给你带好吃的。”
一岁大的妹妹似懂非懂,眼里藏不住的笑意,让我豪情万丈。
跟以前不一样,没有母亲的庇护,我只能坐到同龄小朋友一桌。他们拿筷子敲着碗,叮叮当当跟要饭的差不多,还互相推推搡搡,笑成一团。只有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开饭,好像从另一世界来的怪物。
跑堂的端着托盘出来后,我旁边的小伙伴突然齐刷刷“噌”地站起来,吓了我一跳。他们伸着长长的脖子,像长颈鹿一样看着托盘里的大鱼大肉,叽叽喳喳得高喊:
“来了!来了!”
还没等盘子放稳,一双双筷子就跟课本上扎向敌人的长枪一样,已经把盘子里的红烧肉围得密不透风,甚至还有脏兮兮的手直接抓。此时还在座位上刚拿起筷子的我,瞠目结舌,彻底傻眼。跑堂的忍不住笑骂:
“这群猴急的!”
流水席中的一盘盘肉菜,像风雨飘摇的小船一样,在一桌人的魔爪之中触礁搁浅。最后我连一片肉都没抢到,村宴就已经河涸海干。
桌子上一片狼藉,盘子里空空如也,我的肚子还跟之前一样瘪。
我垂头丧气得离开饭桌,此时其他桌上也已扫荡一空。那精心准备的十几个塑料袋,到最后也没派上用场。
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我心里暗骂自己没用,那不争气的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完了我还自己安慰自己,前天刚学过孔融让梨,老师说过要讲文明懂礼貌。和孔融相比,他们不是一群正常人,是一群土匪,是一群披着羊皮的饿狼。
头一次我对家乡感到厌恶,讨厌这里的人,讨厌这里的一切。我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赚大钱,带着父母、妹妹和大黄,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那天下午我饿得眼冒金星,兜里也没钱买吃的。晚上我没敢告诉母亲实情,只借口说忘带回来了。自此以后的村宴,我再也不肯一个人去,只有在母亲的陪伴下,我才敢上桌吃饭。
到了小学五年级,我那离开家乡的迫切愿望,开始有了一丝丝可能性。
小学最后的考试,我们被安排到十里地以外的县城初中。关于县城的记忆,只有被送往医院的那次经历。在我想象中,县城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地方,听说那里有一排排的美味饭馆,小店里卖着各种我没见过的新奇零食,就连空气中都飘荡着食物的香气。
考试那天早上,母亲早早便把我送到县城初中,临走还给了我一毛钱,对我说:
“等会买点零食吃,妈中午再来接你去吃饭。”
等母亲离开学校,我看时间还早,开始在学校里四处走动,打量这所我下半年将要学习的地方。我一点都不怀疑自己能考到这里,虽然离家只有十里地,但也算暂时脱离了家乡,从此过上了新的生活。
想到这里,我心里既有一丝兴奋,也隐隐感到不安。停下脚步后,我打开书包,想再复习一下。
“等等,文具盒怎么不见了?”
我顿时满头大汗,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早晨走得匆忙,忘了检查书包。
这可怎么办?旁边没有认识的同学,我也不好意思问生人借。我突然想起,兜里还有母亲刚给的一毛钱,本来还想着买一袋平时舍不得买的杏肉。
我攥着那一毛钱,哭丧着脸走到小卖铺,在这个地方,一毛钱只够买一根圆珠笔芯。
那天上午,我攥着那根笔芯考完试。即便这样,也没有妨碍我考上那所县城初中。
那年夏天,我在院子里摸爬滚打,好不容易学会骑那比我还高的自行车。之后的初中三年,我每天不到六点就起床,骑一个小时的车赶到学校。下午放学后,同学们都比我骑得好,往往一溜烟不见踪影,而我则在后面一路骑一路摔,几乎每天回家都挂彩。最严重的一次,左胳膊摔成骨折,仍旧被父亲送往县城人民医院。之后三个月里,我每天由母亲接送,在那打满石膏的手臂上,到处是同学们的签名祝福:
“加油,快点好起来。”
“无数次跌倒,无数次爬起。你很勇敢。”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最让我难堪的,还不仅如此。县城同学家境比较好,中午吃饭时,都带着一碟肉菜,配着玉米窝头,有时候还有雪白的大馒头。我只能带着自己的高粱黑馍馍,跑到校园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偷偷下咽。
平时我也不常聊天,有些不怀好意的同学,经常嘲笑我们的乡土口音。我们虽然口头上不服,但心里也承认,他们的口音更洋气,也更接近标准的普通话。时间长后,有些来自村里的同学,开始慢慢改变自己的口音,学他们说话,而嘴笨的我,始终都不好意思去学,也越来越孤僻。
我唯一的兴趣就是学习,书里浩瀚的知识海洋吸引着我,那些古往今来的英雄伟人时刻激励我。每年期末,我都会往家里带回一张张奖状,上面金光闪闪的两个大字,照亮了父母黝黑暗沉的脸庞。他们把这些奖状裱到屋里土墙上,一张连一张,直至围满一圈。每逢村民亲戚串门,他们都会惊讶得像发现了新大陆,连连夸我:
“这孩子学习这么好,长大后一定有出息。”
“瞧瞧人家孩子,我家那个,唉,别提了。”
“又聪明,又帅气,长这么高,真是一表人才。”
有些家长甚至打趣:
“以后把我家妮子许给你,咋样?”
每到这时,我便臊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听到他们哈哈大笑,父母也跟着满面春风,笑得合不拢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