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人们对神童推崇备至。我大哥是我们家的神童。
在大哥出生之前,夭折了两个孩子。大哥的出生和健康成长,给父亲母亲带来了什么样的惊喜以及母亲是如何溺爱这个长子的,从母亲对待大哥身下弟弟妹妹的态度上就能看出一二。用二哥没说出口的话是:那简直是,简直是·······不共戴天。
大哥今年正好70岁整。和现在网红有一拼的鸭蛋形的脸,饱满而红润,说话时爱笑,一笑,一两滴哈喇子就顺着嘴角流下来。这是大哥从小落下的没毛病。小时候因为上面说的原因,再加上这孩子长得实在招人稀罕,谁看了,都会在脸上果两口,一来二去,就坐下了流哈喇子的毛病。那也就是以前,农村人不讲究,孩子漂亮,谁都可以上嘴亲。现在试试!爷爷奶奶奶想亲两口孙子,都得看儿媳妇的脸色。五六岁了,大哥脖子上还带着“围嘴儿”,每天母亲都要给换好几遍,烦不胜烦。
摘掉了“围嘴儿”,大哥就上学了。十岁的那年冬天,生产队分粮食,人们排着长队,说说笑笑,一屋子烟气罡罡。不时,会有哪个爱开玩笑的中年男人,在某个大剌剌的妇女的屁股上拍一巴掌,惹来一场哄笑。
轮到父亲领粮了,会计一边报着工分儿,一边打着算盘,工分儿刚报完,大哥顺嘴就说出了应该领到的粮食的斤数。会计停下手,抬头从眼睛框的上边看了大哥一眼,又低头接着噼里啪啦打算盘,结果和大哥说出的数一模一样。
会计封大爷有点吃惊,抻着脖子瞅瞅父亲,又扭头瞅瞅大哥,说,大柱子,大柱子是我大哥小名,柱,有站住脚的期盼吧?大柱子,你再和我算几个。接下来的几个,大哥还是在封大爷没有打完算盘前,就把得数报了出来。这下,生产队的队部可炸锅了,李队长家大柱子可了不得了,账算得比老封头算盘都快!好多人都围上去扑搂我大哥的头,几个和母亲相处得不错的婶子大娘紧赶着上来把那一只只大手扒拉开。一时间,我大哥,在我们那个地方名声鹊起、声名远播,让人眼红啊!
大哥的神奇不仅表现在算账比封大爷快上,大哥最神的是12岁的时候就开始领着7岁的二哥做买卖。
两个小孩儿要走很长很长的路,翻过很长很长的一道岭才能到通化往回背货。我就纳闷儿,我女儿从五岁开始上特长班,一直到大一的下学期,每次上学放学开学放假都得接送,我的父母咋就能那么放得下心呢?
这小哥俩只往回背比较轻的、好带的东西。有时候,一人背一筐小咸鱼干,有时候,是两捆烧纸。大哥还会把大张的烧纸用镰刀裁成一小张一小张的,一张大纸能裁出八张小的,然后背着去更偏远的几个生产队卖掉。那账,大哥算得老溜到了,谁家大人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啧啧称奇,回家后看见自己家只知道吃、流着大鼻涕的儿子,上去就是一巴掌,整天就知道吃,吃,吃······
挣的钱多数给了母亲。大哥也会手里留几个零钱,领着二哥再走很长很长的路,翻过那道很长很长的岭去八道江吃猪头肉,喝汽水,吃“炉箅子”。“炉箅子”和油条的做法差不多,油条是一根儿一根儿的,“炉箅子”是圆的,像一张油炸过的大饼。一次大哥领着二哥拿着在别的地方买好了的“老三样”,坐在一家回族饭馆里吃的正香,被人轰了出来。两个小孩儿,还不知到咋回事儿呢,旁边的一个大娘说,也就是看你俩是小孩,长得也挺俊,要不早就挨揍了,这家是回族饭店,不让在里面吃猪头肉。
大哥和二哥相互砸吧着黑亮的眼睛,二哥头一歪,吐了口嘴里的东西,说,操——我二哥,小小年纪就有乡村古惑仔的风范。
大哥刚上高中的时候,文革还没开始。在通化最好的高中就读的大哥学习好,人长得又精神,父母再劳累,看见这么优秀的儿子,所有的苦和累都没有了吧?65年,空军来大哥所在的学校招飞行员,仅仅三人入选,就有大哥一个。没想到的是,在作那个像滚筒一样的大轮子测试的时候,大哥被转得晕头转向,被遗憾地刷了下来。紧接着第二年文化革命开始了,大哥报考大学的愿望也化成了泡影。造化弄人,每个生命的个体,在滚滚的社会洪流面前,都会被虐成渣!
回乡务农后的第二年,大哥和当地一个女知青接了婚,后来这个女知青,也就是我大嫂,当了老师,吃上了皇粮,现在退休工资每月四五千。而大哥好像从此次彻底屈服了命运,让当会计,不当;让当老师,不去;让去公社·····我大哥干脆扛起锄头,铲地去了。一个聪明的优秀的漂亮的小伙子就此泯然于众生。
现在70岁的大哥身体硬朗,头发半黑半白,眼睛里虽然没有了当年的灵利,但面色红润,笑口常开。看着大哥如今的模样,最不甘心的就是我的二哥了,这种不甘心别人无法体会,只是从二哥一次次念叨“咱大哥怎么就这样了”中?探知到二哥内心深深的失落。
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吧,当你感觉到无力挣扎的时候,所有一切的可能都在你自己作了决定的那一刻,关上了那扇通向未知的大门。人如草芥,往往拼尽了全力也未必能站成一颗参天的树,又哪里谈得上,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中飞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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