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一直想写一篇文章来向你们介绍我的一位才华出众却惹人讨厌的朋友,可苦于不知道用什么体裁,才迟迟没有动笔,直到昨天看了《荒原狼》的开头,才想起用这种作序的方法好像不错。
序
这篇文章关于我的一个朋友。
关于我朋友的故乡。
我忘记怎么认识的他,从哪认识的他,以及他的身份,但现在我记住了,他是一名作家,准确的说应该是一名业余作家。这是他告诉我的。我这个朋友跟我提了不止一次,说他想写一本长篇小说,像《人性的枷锁》那样的成长故事,来“悼念”他死去的故乡。为此他几乎每天绞尽脑汁,但不会到茶饭不思的程度。对于他这种想法,我不以为然,我一向认为他写不出什么像样的长篇作品,首先他思维严重缺乏逻辑,其次,这与他的脾性有关。
他是我们城市一家社会机构的政治课讲师,做了有两三年了,听过他课的人普遍反映听不懂他在讲啥,即使他每次都很努力地在备课,可总是集中不了精力,就算是讲课的时候也会动不动就溜号,我觉得他不并不适合这份工作,成为不了一个好讲师,经常建议他换份工作,可他总会拿出一大堆卡夫卡式的例子反驳我,这使我非常反感,但更让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患有严重的自负性歇斯底里症。
我有时会去他家做客,他们家最吸引我的是有一个很漂亮的落地书柜,藏书千册,没错他读过很多书,但即便是读过再多书都不能将他磨的柔软些,他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如何控制他糟糕的情绪。就拿最近一次发生的事来说,那天他把我约到了一家开在二十几层楼上的露天酒吧,拿出一沓打印整齐的A4纸,兴致勃勃的告诉我:“写好了,终于写好了,我人生的第一部小说。”哦,我瞬间明白他是想给我先看看,于是接过差不多只有五十页的稿纸,就着酒吧不那么适合看书的昏暗灯光,一手拿着杯马天尼,一手拿着他的手稿读了起来。这部三万字左右的小说,我猜他大致想讲的是逃离,修行与回归,但刚刚我们说到了,他严重缺乏逻辑,即使是这么短的小说,仍让人读的一头雾水,摸不清他究竟在写什么。我对写作是外行,但一眼也能看出其中的毛病,作为朋友,我直接了当地指出了他的缺点,可不成想为此,他差点把我从二十几层的楼上扔下去,还骂了句:“文盲,你懂什么?”然后一把扯回他的书,啐了一口,走了,留下杯只喝了半口的伏特加,和未支付的账单。
他说的对,我的确不懂他。
我琢磨不透他哪里来的自信,那种找不到支撑点的盲目乐观像是卡在电线杆上的三角形风筝,每到了起风的季节,以我们感受不到的力量挣脱着引线,然后随着风的停止,又回落到脱离地面几公尺破旧的缆线上,在看不到晴天的对流层,妄想着用创作的方式来挑拨生活中不活泼分子的基点。
几个月后,他打电话跟我讲那本书写的不够好,他决定效仿《杰出公民》中的丹尼尔·曼托瓦尼,回到他二十多年来一心想逃离的故乡,寻找创作灵感。
他做出的任何决定,我只能表示支持,因为一旦我要反对什么,等来的一定是他高傲的蔑视,那一个眼神就可以摧毁人全部心里防线的攻击。我不知他哪里来的优越感,我不懂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忍受他的,也不懂为何要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但他身上散发着独特的魅力,迷惑我对他产生不假思索的倾心。似乎只有接近他,流淌在我身体内的某部分灵性,才能得以发挥。
写到这里,我才想起有必要跟你们描述下他的皮囊。他眼睛不大,也不算特别的小,眼角耷拉着,和时刻保持微微上扬的嘴角,融合成一条完美的曲线,表达着世事原无可喜事,大概这样一个并不张扬的轮廓是为了掩藏他那强烈而敏感的神经。他个子比我高一点,走路如风且从不抬头,似乎这世上一切过路之人都不足以在他眼波里停留一刻,他算不上什么美男子,却总幻想自己是个英俊青年,这种对自我保持着新鲜而持久热爱的“品格”倒是和毛姆颇有相似,又是个自恋成瘾的人。
几天后,他请了个长假,果真离开了这里。
我知道他是带着强烈的创作愿望重回他几年不愿踏足,距离这里五千多公里的故乡,那里有他的父母,和他整个童年。他还是偶尔会回去几次的,但也只是去看看他的父母,只在家中发呆,吃饭,睡觉,返程,从不出去走走,不见同学,不见朋友(亦可能没有朋友),从不敢深入他的故乡。但这次不一样,他是为了创作才回去的,我有时候也会期待,也许他这次真的能写出一部引人共鸣的成长史,但更多的还是担心,毕竟我了解他逻辑与能力上的不足。
从这座城市到他的家,少说也要转五六趟车,凌晨四点把他送上飞机,等他到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一点了,我几乎和他一同睡去。他的父母过着富足的生活,也很爱他,我并不担心他在家里会过得不好。
接下来的几天,他似乎很兴奋,一直给我发各种各样的照片,向我介绍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生活,以及他自己,虽然他摄影水平很一般,但也能很真实地记录了所见之景,他每天都不停地向我展示他的自画像,高兴时也会录上一小段视频,在我手机定格的画面上,我看到了挂在他脸上幸福洋溢的笑,他卸下了沉重枷锁般的舞蹈,和他略微发福的身体,屏幕里的他开始变得平静而温和,这是他少有的状态,我由衷为他感到开心。
那些照片看起来甜蜜而美好,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分明察觉到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恍惚,我在那些照片里感受到存在于他肢体上空洞的自由,双眸里流动着的母性情怀被磨去了生命,那些恰恰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特质变得模糊起来,我开始担心起他的书来。
一切朝着我所忧虑的方向发展,他打电话告诉我,他什么都写不出来,真的写不出来。他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心情去了解他成长的那个小镇,且并不为此感到难过,他不准我再过问他的写作情况,拒绝回答一切有关他创作的问题,只顾着陶醉于父母对他的爱中,沉浸在真正宿命里的馈赠和折磨中。
冗长的白昼与黑夜,无尽的消磨和往复,开始模糊了面目,在被拉长的时间线里,天长地久的麻木感侵袭了他的细胞,刹那间堕入那种全然的别无选择,具有伟大的悲剧美感中去。
他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苦苦追寻Atman的“俊美”青年,不再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的幻想家,不再是酣眠在母亲怀抱中的爱慕者,而陷入到了无法感知的情感思维,贫乏的如常中。但其实,这种如常,这种感知和本质的差别,恰恰是极富张力的。
我是在他口中,知道了他成长的小镇。那是周围五十几个村的核心,是个落后的地方,更是个“优越”的地方,在他前二十年的生命中,逃离,是他的主题。他给我讲述了很多发生在他家乡的动人故事,他的朋友,他的初恋,他爱上过的同性语文老师,立志建设家乡满口虚伪之词的富家公子,轻蔑安土之人的出走之人,永远低头看人的公务员,荒谬的公开课,媚俗的热爱故乡之情,他的乖巧与叛逆,还有生动的流人文化......那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值得家人骄傲的沙砾,走了的人不会留恋它,每个人都想着出走,每个人都计划着叛逃,留下来的,只剩下无能为力和一声叹息。那里不被人所熟知,地图上也找不到它的影子,那里一尘不变,时间仿佛冻住了一般,刻不下一丝发展的痕迹,可我认为它是值得被记下的,那些关于个体的人,那些人拥有的快乐与忧伤,和给他们这代青年留下的愿望与创伤,是值得被了解的,我为我的朋友丧失创作才能而感到惋惜。
昨天,他没再给我传照片,而是进行了一个短暂的语音通话,他告诉我他去见了中学时爱上的那个语文老师,他们十几年没见了,每次回去他都不敢见他,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但这次不知怎的,他觉得一定要去见见他。那个老师是他真正爱过的一个人,当年,是他开启了他的梦想,唤醒了他心底的母性情怀,启发他听从内心的声音,读书时,他渴望着他的关爱,他的注视,甚至他的怒骂,现在,他依然渴望他的指引。他把他奉为自己的纳尔奇斯,我能想象他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去见那位老师,那一个个由相思组成的不眠之夜,等待着一个善良的出口。而现实却满是绝望,此刻,那位老师,那位纳尔奇斯就坐在他对面,在他澄澈瞳孔的注视下,侃侃而谈,张口闭口满是他的女儿,孩子的学习,工作,恋爱,生活填满了这位五十多岁父亲的心脏,让他早已失去灵性,他已不是清醒在沙漠里时刻指引他的老师,他不再崇尚灵性,不再有太阳的照耀,他的希望与追求只剩下他的孩子。我的朋友眼中充满了痛苦,他足足听老师讲了三个钟,讲来讲去也只是徒然,而他的痛苦,也逐渐,枯萎了。
他说,他不会再见他。
我才知道那个“美丽的”地方给一代人带来的隐痛和培养出的优越感,无法勉强让一个亲历者讲述,他根本无法在粗鄙的实用主义文化语境中带着滋生出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浪漫主义情节,去歌颂把贫穷道德化,把农村乡村化,把落后浪漫化的故乡,抒发对于想象中小镇的思念,他没办法用妄想式的抒情去表演一种思乡情怯,不忘初心。
我突然开始有些理解我的朋友,有关他自卑到骨子里的自负。
我的朋友回来了,回来的那天飘着雪,他没有如愿写出关于家乡的小说,毕竟,放弃一种愿望比调合一种愿望要容易的多。可我知道,只要他回来,那种短暂消失的神气,那种他身上特有的幽灵似的魅力,很快会悄悄爬回他的身体。
我依然觉得那里是个值得被记下的地方,那里的人是可爱的。我不忍心让我那位有着艺术家气质的朋友,白白付出情感,更不忍心让他的体验荒废,所以我收集起了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根据之前那个差点让我没了小命的手稿,写下了这本小说。故事真实与否,我不知道。我的朋友名字叫荷尔勒,所以这本小书的名字就叫《荷尔勒的故乡》。
荷尔勒的故乡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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