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欧广袤的严寒中,大地和天空与我沉默地站在一起。白色迷雾笼罩着悲惨世界,眼下所有生者的呼吸都变得惨白。在纳粹没来得及销毁的废墟下面,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仿佛来自每一个被害者暴怒的双眼。死亡会永远刻在这里,直到世界毁灭。
死亡之墙的哀悼仪式
反犹情绪在欧洲由来已久,纳粹旨在彻底消灭犹太种族的“最终解决方案”昭示着历史的转折。为让方案贯彻实施,原先关押政治犯的集中营,转眼间被改造成了秘密残害犹太人的灭绝营。
我在2016年1月,来到有“死亡工厂”之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去到那里,就像进入了一个吞噬所有阳光的黑洞。在人类最恶毒的行径面前,我掉进了无法治愈的悲伤深渊。
奥斯维辛,由铁丝网和机关枪构成的权力地狱正午,参观完陈列室、地下牢房和医学实验室之后,我与随行的十几位欧洲游客从红色砖房走出。波兰导游用手势示意所有人停下脚步。我们所站立的位置,是臭名昭著的死亡之墙。石碑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希伯来文和英文,无声地哭诉所发生的可怕残害:“这里是纳粹对犯人实施绞刑的院子。几千人在这里丧生,请保持安静,记住他们的苦难,向他们致敬”。
为了不让关押在营房内的犯人看到处决的场面,死刑挂钩后面的窗户上被贴满了横木条死亡之墙立在11号营房与10号营房的中央空地上,在这里被杀害的,大多是波兰抵抗组织成员。他们面对着墙壁,在枪响的一瞬间倒地。院子周围的木钩,是另一种死亡的证明。死刑犯们从地下室被拖到这里,后背绑着双手,吊在杆子上窒息。
天空始终暗沉无光,冷风从埋葬骨灰的维瓦斯河上吹来,在我的耳边呼啸着。在如此具体的死亡面前,我突然打了一个颤。
有后来者穿过我们身边,给殉难者的墓碑献上鲜花转过身面对着殉难者墓碑的时候,像是有人下了一道命令,所有人都低着头。这场哀悼进行了很长时间,充满了仪式感。暴政已经远去,残杀的痕迹被销毁,可是实施权力的刑具被永远保存下来,成为了物证。它们在天地间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参观者按照自己的意愿思考。
雪在沉默的世界里飘落,我的身边有人在小声抽泣。
毒气室烟囱的两个名字
参观一号营的最后一站,是远离营房的更衣室、毒气室和焚尸室。在“最终解决方案”之前,三间房均作为太平间使用。直到1940年夏天,太平间拆毁,这里成为集中营的核心。
更衣室、毒气室和焚尸室挨在一起快到时,人们的眼睛都投向一处,那是毒气室的屋顶平台,上面有几根烟囱。因具备特殊技能暂时没有被杀死的犹太人(他们有个特殊的名字“特遣队”),给烟囱取名为“地狱之路”和“升天之路”。自相矛盾的词语代表了两种看待死亡的态度,它们迎合着这些集中营奴隶的矛盾挣扎。
犹太人的哀嚎声曾惊起停在树上的乌鸦,毒气室上面只剩半截的烟囱,是死神的帮凶逻辑严谨、思路清晰的的纳粹,制定了让一切有序运转的作业规则。为了让“最终解决方案”高效快速地进行,他们使用卑劣的手段欺骗这些将死之人。更衣室的墙上写着“保持卫生有助于身体健康”的标语,穿衣镜和衣服挂钩在房间里有序排列。毒气室门口挂着“国家信息中心”的牌子,只要对犹太人说“洗完澡就可以得到食物”,他们就会冲向毒气室。
在鲜花的上方,是让毒气四散的阀门在集中营工作的特遣队员打开毒气罐,剧毒的氰化氢气体从烟囱灌入室内管道。人们洞悉了一切,在黑暗中挣扎打斗、尖厉哭喊,体力强的人踩着小孩和老人的身体。空旷的毒气阀下面遍布脑浆、经血和被踩碎的头颅。
毒气室墙上的抓痕毒气室空间有限,在队伍后面的犹太人需要在隔壁等待。发动机响起,他们知晓了自己的命运,死亡恐惧让他们失禁。特遣队员在他们走后,进入等待房间打扫时,常常会发现一排排的排泄物。许多妇女,在进入毒气室之前,就已经被疲惫和恐惧杀死了。
氰化氢释放十分钟后,特遣队员打开毒气室的大门,将尸体抬到焚尸室。
火滚搅拌着尸体,在两个熔炉的高温作业下,每天可以将340具尸体化为灰烬 搬运尸体的履带车停在焚尸间,它和高温火炉一样,是令死亡工厂运作得更加流畅的屠杀机器作为帮凶的铁路和森林
离一号营不远的比克瑙二号营,由空旷的铁轨、成排的灭绝营房,以及没有完全被焚毁的毒气室遗迹组成,是另一片死神之地。
被称作“死亡大门”的比克瑙集中营从大门进入,第一眼看见的是输送死亡的铁轨。它宁静地躺在那里,将比克瑙一分为二,这边是波兰人的农田,那边是死神的领土。铁轨上停着一小截火车,车厢外部夹着一朵玫瑰。
集中营唯一暖色的玫瑰,轻柔地低垂着头的花朵成为一段悲惨的视觉记忆在40万被杀死的犹太人中,有30万从这里进入集中营。他们坐着闷罐火车,从欧洲的各个地方而来,德国、意大利、英国、法国、希腊、匈牙利、立陶宛、波兰、苏联…… 运输火车所产生的费用和调度安排,多数由中欧旅游公司代办,他们会将犹太人送进毒气室,也会送普通人去旅行。
从第一辆装载着犹太人的火车开进比克瑙算起,奥斯维辛的地理意义被彻底改写 穿着得体的匈牙利犹太人下车,火车上非人的待遇,让他们预感到即将发生可怕的事。可没有一个人想到,所有人将在三个小时内命归黄泉。沿着铁路继续往前,是一段长达800米的土地,每走几步就有一处毒气室废墟。一段坡道出现在废墟的尽头,马车立在那里。在灭绝营时期,马车被当作将犹太人从铁轨运到一号营的交通工具。一队人离开,斜坡上会留下被没收的随身物品、在火车上就已经僵硬的尸体、无序的脚印和挣扎的痕迹。纳粹认为,一旦犹太人产生对死亡的恐惧,必定会引起慌乱,从而延缓杀人工厂的效率。等一趟火车上下来的犹太人走后,特遣队员会跑到坡道飞速地清理,就像恶魔狂舞。只需要三分钟,这里就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在法西斯战败之前被纳粹烧毁的毒气室废墟,大屠杀的真相只能用沉默的雪来回答狂风掠过高耸着的干枯的白桦树,我望着这些包围着比克瑙的自然风景,想象1944年的这里发生了什么。森林的某一个角落被纳粹谎称为“医疗室”,专门处决老人、病人和小孩。从火车站出来,走过斜坡,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森林。纳粹把红十字的旗帜插在拐弯处,指引着不适合进毒气室的老弱病残来到这里。可怜的人们一路经过堆满尸体的沟壑,在党卫军朝着他们的后脑勺开枪之前,惨叫不止。在春夏时节,美丽的原始森林掩盖了罪恶的秘密。
犹太人撕心裂肺的悲嚎,被刻意圈养在森林里的鸭子叫声盖过受害者纪念碑是此趟旅行的终点,它立在铁道的尽头,为了表示铁轨通向毒气室道路的终结之意。墓碑横向排列,分别以23种语言对受害者表示哀悼和纪念。静默、献花、祈祷、抽泣、哀恸,这一次人们停留在纪念碑的时间更为长久。
纪念碑上写着:“让我们在纳粹残害数以万计犹太人的悲伤绝望之地,铭记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暴行”600万犹太人死了,对很多人而言,这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没有血肉的、冰冷的数据。如果不曾来到这里,如果没有亲眼看到铁丝网、绞刑架、暸望塔、陈列室里的照片、写满标识的黑色石碑、毒气室的烟囱、犹太人被没收的日常用品等等,我无法获知大屠杀的细枝末节。那些被堕落的罪行残害的人们,那些照片中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甚至是死无全尸的人们,那些以惊恐万状的眼眸祈求上帝的人们,正在以嚎叫的方式告诉我们种族清洗的浩瀚真相。
奥斯维辛受害者种族和人数示意图(图中数字为最保守估计)离开这里之前,我又看了一眼掩埋悲怆的原野,仿佛听见拉比说,走吧,你不准忘记。
雪中的墓碑提醒着人们铭记这一切,
如果不这样做,总有一天历史会重演,
黑暗与恐惧会将人们炸成碎片
注释:拉比——犹太人中的一个特别阶层,是智者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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