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我抽烟,二十八岁的表弟坐在地板上,红着眼眶看我。
“我爱她。”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初恋。非爱不可!”
“可你结婚了啊”我说。
“听故事。”我说。
【1】
我和官小北认识十年了。
高中的时候,官小北是我同桌,小姑娘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南方话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午后的空气很清新,我坐在教室的前排,可以顺着风闻到官小北头发上青草的味道。
“我叫官小北,上官的官,北方的北。”
台下掌声。
“很高兴认识大家,希望能和同学们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场面话说的很漂亮,官小北穿了一身素白色的长裙,背着手面朝大家,像是一棵小白杨,亭亭玉立,挺拔婀娜。
男生们把手都拍红了,呱唧呱唧的连成一片,听起来很亢奋。
一个长得漂亮的女生,或许不讨女生喜欢,但她肯定受男生欢迎。
这话没错儿。
官小北换过很多座位,辗转了教室的东南西北角,最后和我一拍即合,并不是因为缘分什么的扯淡玩意儿,而是因为我省心。
不送情书不骚扰,而且木讷的根本不和女生说话,我安安稳稳的当了三年的透明人,毕业以后的聚会上,官小北的女神光环还是被津津乐道,没有人在意她有没有同桌,也没有人在意这个人是男是女。
我很满意这个结果。
【2】
大学毕业以后,官小北去了北方,和她的名字一样,跟着如火如荼的北漂大军一起在京城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
皇城跟下总是堆积着太多的梦想,那里也埋葬着无数人的青春。
官小北从此杳无音信。
或许在某个男生的记忆里,还有一个叫官小北的女孩子,漂亮,大方,只是她不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属于曾经的那些岁月。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官小北高中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万人迷,她有着所有漂亮女生都有的通病,爱慕虚荣,孤芳自赏,以及不合群等等让人头疼的坏毛病。
不知道到了遥远的北京,她是不是会遇到一批同样优秀的人,会在那个城市里如鱼得水。或者是在逼仄的首都里迷惘,洗尽铅华,流于平淡。
而这些,也确实不关我的事,我能在脑海中留住的,除了一道靓丽的倩影以外,音容笑貌,早已模糊。
那一年,我走出了大学校门,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光,回头又看了看校门口的烫金大字,好像看到了自己渺不可及的未来。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3】
像所有毕业生一样,我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工作,又在更短的时间内安排了相亲。
我认识了杜茉莉。
杜茉莉的父母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从小到大就不让她和男生有什么过多来往。这就导致了他们的宝贝女儿二十五岁还没嫁出去,二老等的有点着急。
相亲安排在一家古色古香的川菜馆,我本来就没打算去西餐厅那种坑傻子的地方,没想到杜茉莉更彻底更不拘小节。
“你钱带够了吗?”
杜茉莉穿了一身深蓝色的休闲装,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我抬头起头,刚好可以看到她比较中性的短发,盖在一张白皙的脸上。
“应该够了吧。”我回答。
杜茉莉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怎么满意,抽着鼻子对我呲牙咧嘴。
“不!你不够!”
“好吧,我不够。”
我看着杜茉莉简直有些二逼的模样,挥挥手不想和她过多交流什么。
杜茉莉很高兴的点点头,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
“去吃什么?”
“砂锅混沌。”杜茉莉不假思索。
【4】
路边摊上,我和杜茉莉围着两碗砂锅混沌狼吞虎咽。
“这家店,味儿就是正宗!”杜茉莉吸溜了一口高汤,砸吧着嘴评价道。
“那是,三十年的老店了。”我给自己加了一勺醋,棕褐色的混沌汤混着翠绿翠绿的小葱,很好看。
杜茉莉抓了一小把虾皮儿,沿着碗唇撒下去,袅袅的热气从虾皮儿上飘出来,混沌立马被赋予了艺术味道。
“怎么弄的?”
杜茉莉瞥了我一眼。
“加俩鸡蛋。”
我招呼服务员往杜茉莉碗里勾了两个水煮蛋。
杜茉莉抬抬下巴,露出了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
一个下午,我和杜茉莉就‘怎么放虾皮儿最有味道’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浪费了六碗混沌和十三碟虾皮儿,终于我还是没学会那种特艺术的下虾皮儿方法。
本着粒粒皆辛苦的原则,六碗混沌统统进了杜茉莉同志的肚子,在我讶异的目光下,杜茉莉心满意足的打了串饱嗝儿。
“不好意思,吃的多了一些。”杜茉莉很没觉悟的把碗摞在一起,毫不畏惧的和各种议论她的人对视。
“你…胃不涨?”我对杜茉莉瘦小的身材能够消化六碗混沌持怀疑态度。
“我啊…”
杜茉莉煞有其事转过身来。
“胃很大,就是吃不胖!”
她很骄傲的挺了挺自己的s型曲线。
【5】
从此以后,我成了杜茉莉的“食客”和“饭友”。
有人说,女人是感性动物,靠情感思考问题,我有些愤慨。
什么感性,赤裸裸的物质动物,靠胃袋思考问题
五个月后,我出现在婚姻登记处二楼,浓妆艳抹的登记员和我大眼瞪小眼。
“官小北!”
官小北手忙脚乱地理了一下发鬓,眼里躲躲闪闪的。
“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惊讶程度比预想的还要大一些,当年呼风唤雨,叱诧风云的官校花居然在登记处当着工资不过一千五的登记员。
开什么玩笑!
“本来在一楼办理离婚手续的,后来发现还是楼上的业务轻松一点,就主动要求换班了。”
官小北避重就轻。
我笑笑,谁都有自己的秘密,官小北这副摸样显然是落魄了,那么就不要去揭她的伤疤了。
“倒是你,来这里干嘛?”
我指指身旁一脸茫然的杜茉莉。
“来结婚。”
我和杜茉莉异口同声。
“这是官小北,我同学”“这是杜茉莉,我媳妇儿。”
两人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我呆呆的看着大公章扣在红本本上,恍恍惚惚的好像在琢磨做梦。
【7】
官小北趁着杜茉莉上厕所的空挡和我搭讪。
“哎,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女方比你大三岁呢!”
我扭头看看官小北,仍然精致的脸上透着一股子风尘味,一脸暧昧的表情分明写着“八卦”两个字。
当年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早就不见了。
原来人也是会变的。
“问你话呢!”
官小北用胳膊使劲撞了一下我,打断了我对生活的感慨。
“女大三,抱金砖。”
我面无表情地把杜爸爸的话重复了一遍
官小北摇头。
“不信!”
“那你觉得呢?”
我打算听听女神的想法。
“是不是……她家特别有钱之类的…”
官小北大谈特谈,眼睛说的放光,对于因为物质背叛精神的行为她表示理解,并且郁闷的告诉我其实她一直没能找到背叛的机会。
“其实钱吧,没什么不好的。”官小北嘟着嘴巴说。
我难以置信的咽了口吐沫。
“你想多了…”
“什么呀,你不用解释…”
“我的意思是…”
官小北摆出“我什么都明白”的架势,让人很头疼。
“我是说,我和杜茉莉有共同爱好。”
“不用说了我懂…”
“我们都爱吃好吃的!”
为了挽救清誉,我逼不得已说了实话。
官小北愣了愣。
“搞什么嘛!你直接说臭味相投不就得了?我还以为……”
“那是你的一厢情愿。”我说。
“那你怎么露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官小北找回主场,继续发难。
我尴尬的挠了挠头皮。
“其实吧……这个问题和钱有关…”
官小北面色一喜。
“看吧,我就说嘛……”
“等等!你听我说完!”
我打断官小北的思想教育。
“她吃的太多了,我可能会养不起。”我坦白。
“就这?”
“就这!”
官小北很有深意的笑了。
抬头,我看见了杜茉莉怒发冲冠的脸。
【8】
后来,后来我就和杜茉莉结婚了。
官小北的恶作剧对我们的影响不大,毕竟是有共同爱好的人,一天三顿饭的猛搓,让我们的婚姻生活无比美满,基本上只要涉及食物,什么问题我们都会做出让步,多大的矛盾都会冰释前嫌。
另一方面,和一个吃货做朋友也是极具危险性的,比如说钱包总是空的特别快。
杜茉莉对本地的小吃情有独钟,周一南翔小笼配桂花酒酿圆子,周二小杨生煎加两面黄,周三油豆腐线粉搭上薄荷糕,周四排骨年糕还有小绍兴鸡粥,周五要搓一顿大的:油氽馒头,素菜包,排骨年糕,蟹壳黄,一样都不能漏。
当然周末是我们的保留曲目,三鲜混沌。
为了尽全力维护爱情和更好的填饱肚子,我工作起来更认真了,死瞅着那一点点年终奖金,心里面盘算着用它们去换几顿五芳斋糕团。
我们公司其实是一家很有实力的私企,衡量员工实力的标准就是能给公司带来多大的收益。
这听起来很残酷,但是也很公平。
在我的努力下,公司和美国的一家老牌制药公司前下里一笔订单,二十五岁那年,我出任销售总监。
杜茉莉很高兴,这意味着她的饮食水平又上了一个档次。
【9】
再见到官小北的时候,是零九年的夏天。
那天我陪着杜茉莉在外滩散步,风有点大,杜茉莉的短发被风吹的一扬一扬的,黑色的沙宣是我喜欢的款式,两边的鬓角被吹起来,戴在头上,活像一只小兔子。
“呐,家门口的泡芙店味道还不错。”
我笑笑,当然不错。我跑断了腿折腾了大半个上海买来的,味道怎么能差?
“这不会是你从别的地方买来的吧?“
小家伙还挺聪明。
杜茉莉半眯着眼睛看黄浦江,她说从一条河里可以读出一个城市的兴衰,苍凉的语气和泛白的面孔确实应景,只不过话从吃货最里面说出来。
至少打三分折扣。
”我们去读读历史的兴衰?“
”算了,我要回家,冰箱里还有芒果布丁。“
杜茉莉始终把填饱肚子放在第一位。
”告诉我及刚刚读到了什么?“
我想听听杜茉莉独到的见解。
”列强!可恶的列强!可恶的侵略者!”
外滩原来是英租界,直到现在,政府都保留了一批颇有异域风情的建筑没有拆除。
“感谢列强带给我炸鱼薯条。”
杜茉莉的感恩之心令我汗颜。
”你先回去,我要读读历史的兴衰。“
“没发烧?”
“顺便找找那家甜品店,据说新出的椰奶冻挺好吃的。”
杜茉莉表示理解。
“早去早回。”
她回家追寻芒果布丁去了,也不知道冻坏了没有。
我回头,点上一根烟,现在的生活让我很满意,杜茉莉奔三了,我也二十八岁老大不小了,我们筹划在年底实施造人计划。
很美满,很幸福。
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搭载我身上的小手凉腻腻的,在这个不冷的季节,这种温度有些奇怪。
“杨明明?”
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点生涩的南方口音,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尽管听得不多,但印象很深。
官小北,没跑儿!
“官小北?”
转身,果然是官小北,只不过比以前又瘦了一些,穿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还戴了两个紫红色的耳钉。
“你怎么在这里?”
“老朋友了,问这些多没意思。”
“落花时节又逢君?”我笑道。
官小北指了指身后开得正艳的凤仙花。
”是开花时节又逢君!“
话一出口,官小北自己先笑起来了。
远处的霓虹灯倒射在她身上,很美,单薄的身影背后是哥特式和古罗马式的建筑群,忽然,我在一个女人身上,读懂了历史的沧桑。
它肯定不止炸鱼薯条双皮奶这么简单。
【10】
杜茉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好久。
屋子里漆黑漆黑的,客厅的壁灯没开,卧室的挂灯也没开,就连那盏45瓦的床头灯也不发光了。
我有点生气,以往我回家的时候,杜茉莉总是把家里弄得很明亮很温暖,然后做好一桌子饭菜,在地板上边吃零食边等我回来。
那时候,我一开门,杜茉莉就像一只小猫一样,轻轻巧巧就钻进我怀里,给我一个拥抱。
可是现在,这只小猫不乖了。
“今天怎么了?”
我俯下身子去问杜茉莉。黑暗中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还真像一只猫一样,会反射出晶莹的光。
“没事儿。”
杜茉莉摇摇头,站起身来。
“我去给你热饭菜?”
我听到饭菜这两个字,本能的想答应,可是胃很不争气的打了个嗝。
已经很饱了。
“不用了,今天晚上不饿。”
从不不撒谎的我撒了第一次谎。
奇怪的是,我的脸没红。
“哦,这样啊。”
杜茉莉显然有点失望。
“不早了,去休息吧。”
杜茉莉点点头,眼里亮的更厉害了。
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我才明白过来,会发光的不一定都是猫的眼睛。
人的眼睛沾了眼泪,也可以。
我翻身搂住柔若无骨的杜茉莉,睡梦中的她不情愿的扭了扭身子。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杜茉莉已经去上班了。
她的枕巾还是湿的。
【11】
“精神出轨?”
袁天宏嬉皮笑脸的把玩着手里的病历。
“不是我说你,年纪一把的人了,省省心吧!”
袁天宏笑得很欠扁。
我正色,伸手给了他一记猴子偷桃。
“操!这么多年了!你小子口味还是没变!”
袁天宏贱的人神共愤,
“不过我喜欢!”
他捂着下身,冲我挤眉弄眼。
下午三点,我怀着崩溃的心情走出袁天宏的心理诊所。
袁天宏是我大学同学,关系好的可以穿一条裤子,用当年那首歌唱的就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袁天宏和我睡了五年上下铺,这种纯洁的感情被学校的腐女篡改成:
杨明明被袁天宏压了整整五年,这才是真爱。
总之,我和袁天宏被这种一传十十传百的谣言弄得精疲力竭,大学别说找女朋友了,连男生也不愿意和我们做朋友。
毕业后,袁天宏修了心理学,然后开了家诊所,生意很好,据说不少成功人士都来他这里咨询过。
“我告诉你,别羡慕那些聚光灯下的成功人士,人越是成功,心里越有病。”
袁天宏在电话里曾对我这样说。
现在,我也算半个成功人士,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病了。
袁天宏不怎么在意我反复强调的官小北,他说按照书上说的,我这种心态的根源是老同学相见后超越别人的优越感。
“我爱她。”
袁天宏一把拍掉我的手。
“我是医生,你是病人。”
袁天宏点上一根烟。
“相信自己吧,别迷茫。”
“最后,送你一句话。”
我抬头看向袁天宏,很渴望得到一点指点迷津的东西。
“杜茉莉是个好女孩。”
“请珍惜她。”
【12】
窜来窜去的,青春岁月里扑扇翅膀的蝴蝶是官小北,我跑遍了大半个城市去找她,找不到。
我抽烟,酗酒,苦恼终日,没有用。
杜茉莉三十二岁那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叫杨过。
我终于知道,爱是架破梯子,一格一格地向上爬,回首来路,只是一段空空荡荡的尘埃。
身边又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杜茉莉回身冲了杯奶粉,用手背仔细地试过了水温,我瞅着杨过的小胖脸,伸手捏了捏,柔软的刚刚好
官小北还是官小北,不过她已经走了,就像青春时做过的梦,春天刮过的的风,稍纵即逝,不留踪影。
再见再见,愚蠢再见,年少再见。
阳光洒在小家伙脸上,晒得他咯咯笑,桌子上摆好了碗筷和菜肴,日子过得温暖缓慢。
这可比无疾而终的初恋要来的浪漫。
二十八岁的表弟还坐在地板上,闷声闷气。
“你爱什么呢?”
我抱起杨过,左抖抖右晃晃。
“走,我们吃饭去!”
【END】
岁月短促 来去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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