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做梦,梦见最多的住所,居然是四五十年前儿时在农村的乡居。那是最为简陋的土坯房,却承载着我年少时懵懂的最温情最绚烂的梦。
梦勾起了记忆。被勾起的记忆如同一条奔腾的河流,时而被泛滥的潮水湮灭,时而又被疏浚的清流浮起。记忆的堆积,让我满头的黑发渐次斑白,缘起缘灭,残存的记忆又化为了新的铭记,成为滔滔记忆之河中的一滴水珠。
关于乡居的记忆,是从下放开始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全家下放。从随县城关镇下放到随县三里岗尚店火石冲。当时的术语叫“上山下乡”。
准确时间是1970年7月14日。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故而我记得尤为清楚。那时,我五岁,已经记事了。这里再啰嗦一句,以免外地的读者不明白,当时的随县,如今已经是地级随州市了,隶属湖北省。
一辆“解放”牌货车拉着全家人和全部家当。全家人是父亲、母亲、我和妹妹,应该算上母亲肚子里怀着的大弟(三个月后,大弟出生);全部家当散乱地堆放在车厢里,一张大床、一个中柜、一个矮桌和几把椅子,母亲的“无敌”牌缝纫机是最值钱的大物件,再有就是零乱的家什衣物和锅碗瓢盆之类,父亲的几捆书扔在车厢一角,小提琴和二胡躺在最上面,在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显得极不协调。车厢里还有一盆花,准确地说,是栀子树,小灌木那种。
母亲抱着妹妹坐在驾驶室里;差几个月就30岁的父亲坐在车厢一隅,一路沉默;我站在车厢前沿,迎风歌唱。长到5岁,这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我第一次看见了山,绵延不绝的山,山上长满了树,我看见了我从没见过的田野,但不认识田野里长的是什么,我还看见了极多的我平生第一次见过的物事.....我兴奋、我高兴,所以我唱,迎着呼呼的风声,我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直唱到声嘶力竭。
“解放”的终点是一个叫火石冲的地方。当年的全称叫随县三里岗尚店公社红岩大队一生产队。至今我还没弄清楚,有过一段时间,隶属于三里岗的尚店,两个行政区划都叫公社,一个是大公社,一个是小公社。反正那个年代,弄不清楚的事情太多。
我全家下放的火石冲,现在的行政区划是随县三里岗镇尚店村,只是不知道属几组了。自然村的村名应该还是叫火石冲,我的家就在火石冲天子岗下的桑树湾。
落户的房子是生产队的一个闲置杂房,两间九檩的土房子,进深六七米。这么说吧,两间房,总建筑面积大概40平方米左右。
两间房子在农村是不够住的。随后的一个多月,生产队派了几个劳力,又在两间房的旁边盖了两间同样大小的九檩土坯房。这样总共就是一排四间房:一间堂屋、一间卧室、新砌的两间是厨房和杂屋,杂屋里靠墙是火塘。三里岗的大山深处,没有火塘是不能涯过漫长寒冷的冬天的。
这就是我时常梦魂萦绕的乡居。在房子的东头,父亲随后开垦了一片菜园;菜园边上靠房的地方挖了个深坑,置入一个大瓮,缸沿搭上两块木板,扎一圈篱笆就是茅厕;靠房还搭了一个猪圈;家门口有个小院,院子边有颗古老的乌桕,一人盈抱粗细,我们当地叫它木梓树;木梓树下,是一口水井。
记忆里,刚届而立之年的父亲总在尽力打造这个新家,希望努力把它弄得温馨一些,或者说象样一些。他在门前的木梓树旁栽了一颗李树,房子东头嫁接了一棵桃树,菜园的边上种了一棵杏树,他还在门前移植了几丛青竹,种了几株菊花,那盆从城里带到乡下的栀子花,他也移栽到了院子里。来年,当栀子花馥郁的香气引来了一众乡亲,父亲就剪下枝条压在院子边上的小水塘里,发芽后送给他们栽种。
从城里到农村,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
多少年后,当我读到苏东坡的那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和陶渊明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我知道了父亲的内心,那种隐忍到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倔强。
但倔强终归得屈从于现实。
父亲开始随着乡亲们一起出工做农活,母亲则在家里做缝纫机。十里八村,方圆几公里,就我家有台缝纫机。十冬腊月,乡亲们会把买来的布或家织的土布拿过来做过年的新衣。记得那时候,做一件上衣8角,缝一条裤子5角,最忙时,父亲裁布,母亲缝纫,我则一边用手缝扣子,一边用脚摇着摇篮里的弟弟,一直做工到深夜。
后来,父亲到红岩大队的小学教书去了;随后,又调去尚店的初中教书;再后来,又调到三里岗的高中教书。母亲依旧在家做缝纫,我则到尚店街上读书。
院子里的栀子花一年年盛开,房东头的桃树也开始结出又大又白的桃子,门口的李子树也开始挂果,菜园边的那个杏树,最后也结满了黄澄澄的杏子,一摇树,圆滚滚地就掉下一地来。
日子就这样如流水般的过去。
大概是年纪大了容易怀旧吧,总在梦里梦见火石冲的那个土坯房,那个儿时最温情的乡居。有时大白天,那个房子的影子还时不时地在脑海里浮现,时日愈久,怀念如殷。
乡居是背靠在山坡上的,面北向南,屋后是片栎树林,屋下拐向西不远是条小溪,屋西头靠近公路,公路往南15公里通向三里岗,公路向北2公里就是尚店。尚店街上,有红军小学和尚店初中,那都是我的母校。
读书只在上午,下午放学就得帮家里做事了。上山砍柴、打猪草、放羊、帮父母拾缀菜园,都是我的任务。母亲没有衣服缝纫的时候,就做农活,我就得带弟弟妹妹了。记得八九岁的时候,院子边下雨被冲了一个壑口,我挖土填方,一锄头挖在蹲在地上的大弟后脑勺上,给他留了一个永久的伤疤,终是人小没力气,不然真不知弄出什么大事来。
夏天,烈日炎炎,门口不远处的小溪是我的最爱,常常偷偷地和小伙伴们溜到水潭里洗澡摸鱼。一次,父亲从学校回家里,没见到我,便寻到小河把我揪回家中,在院子里象孙悟空那样划了一个圈,罚我站在圈子里暴晒。长大后母亲常戏谑我,说我的一身黑皮,就是那个时候晒出来的。
寒冷的冬天,下雨下雪了,就是农闲的时候。如果没有缝衣服的活,一家人便坐在火塘边烤火,从山上挖回来的枯树蔸子,似燃未燃,烟熏火燎。我在火塘里一边扒拉着烧红薯,一边听母亲讲故事。最爱听的是《聊斋》《太平广记》里的鬼怪狐狸,至于《西游记》,嫌母亲讲的不细致,早就偷偷地抱着父亲带到农村的大本头,一知半解地啃起来了。夜里做梦,就梦见自己像神仙那样飞了起来。
秋夜,夜凉如水。吃过饭,做完家务,父亲偶尔会搬把椅子,坐在院子的木梓树下拉二胡,我和弟妹则坐在跟前,静静地听。如泣如诉的《江湖水》,凄清的孤寂在夜空久久回荡。记得刚下放那会,年底大队搞文艺调演,父亲小提琴的独奏《绣金匾》,成了压轴节目,开年后他便被调到大队教书去了。大队干部们不知道的是,父亲下放前,曾在随县文工团工作过很长时间。
阳春三月,山花烂漫,这是山村最美的时候,乡居的房前屋后,一片葱茏。其实在农村,大家是不会在意有没有这些山花的,春天到了,熬了一冬,人们终于有了盼头,各种可以吃的野菜家菜野果家果就可以填饱肚子了。闲着的时候,父亲便画画,他画花,画鸟,他把春天的蝴蝶用油漆画到家里的大方桌上,我们兄弟便在桌上用薄纸临摹。乡亲们看了,觉得好,遇有新人结婚做家俱,就请父亲去画画做油漆。这事传开了,三里岗下属的各个供销社就轮流请他去画店里的广告,到七十年代末回城的时候,这些供销社的广告几乎全是他画的。
春天的雨水渐渐多了起来,这对于我家的土坯房又是一个考验。屋顶的布瓦常常漏雨,漏小点的用个竹竿顶一下就不漏了,漏大了得爬梯子上屋捡漏,只要我在家,人小身子轻就该我来上梯子;土坯墙里外都没有刷白,墙上到处都处都是孔洞,漏风还担心跑黄鼠狼;而最担心的,是屋后的土坯墙,墙体己经倾斜了多年,要不是父亲用一根粗粗的檩子顶着,恐怕早已坍塌了。
就这样,在这个简陋的土坯房里,我们一家人一直住到七九年回城。回城的时候是秋天,我正在洪山读高中,父母没有让我回来帮忙搬家,我也失去了再次在车厢里迎风高歌的机会。
房子卖给了桑树湾一户姓朱的乡亲。1986年,我回过家乡一次,房子基本还是原样;2018年夏天,我再次回到火石冲的故乡,回来看我梦魂萦绕的乡居,这次全变样了。土坯墙换成了红砖,布瓦变成了预制板,原来的四间房变成了三间房,不过面积大了许多,菜园荒芜了,水井水塘填平了,桃树李树杏树木梓树统统都不见了,青竹菊花栀子花也失去了踪迹......姓朱的乡亲热情地接待了我,他也变了,变成了七十多岁的老人,我的心中,顿时泛起淡淡的失落。
可我依然怀念这个地方,怀念我的故园,怀念我曾经住过的乡居。那房子不仅是我们一家人遮风挡雨的住所,也是家人亲情凝聚和我成长的港湾。如果与我如今居住的高楼大厦比起来,我感觉一点也不逊色,不过是时空变换环境不同而已。乡居伴随着我度过了苦涩的童年与青年的初期阶段,回想那些逝去的岁月,虽然贫穷、酸楚,但更多的却是温馨与快乐。这里有悲欢离合,这里有喜怒哀乐,我喜欢它,尽管没能留下一张照片,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的样子在我的记忆深处,永远是那么清晰,那么美好。
当代西方大哲乌纳穆诺曾说过,记忆是一个人的存在方式,失去了记忆就失去了存在的前提。一个富人有他对锦衣玉食生活的记忆,一个穷人有他对苦苦挣扎生活的记忆,穷人并不因为自己的记忆是苦难的而将其抛掉,换成富人的记忆。对穷人来说,对自己人生的记忆是自己最重要的财富,是确定自己存在的坐标,记忆的存在就是自身的存在。
那个生活了很多年的破旧土坯房,那些发生在土坯房里的历历往事,我的故园、我的乡居,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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