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捧着灯先走了,她叮嘱我出去的时候别忘了把门挂上。我想吃姥爷前几天买的蜜枣,一直磨磨蹭蹭的等他们走光了才跑屋里偷拿了两个栆吃。
我的灯还没点上,灯长得像捣米的石臼,用死面蒸的,把棉花捻成芯塞窝窝里,再倒点香油,拿火柴点上就可以捧着出去玩了。
我捧着灯出去找老虎西西他们,临出门没忘记把门挂上。
人们都捧着灯相互串门,摸着黑凭身形打招呼,挨近了把灯凑人脸上才瞧清楚,这可以真有意思啊。我转来转去找老虎和西西,大人们在我头顶上说笑话,都乐呵呵的。
有人撞我的肩膀,一定是臭老虎,我转过头,果然是。西西也在旁边站着,捧着灯。西西特别开心的说,咱们像不像拍电影的。
我把我的新发现告诉他们,人吃香蕉的时候,香蕉的味道特别像小猫吃饭时的味。
西西问,小猫吃饭时是什么味。
我说,就是人在吃香蕉时的味。
老虎说,你是不是吃香蕉了。
我没有我没有,我就吃了两个枣,哈哈哈。
闹完了我们讨论去哪里玩。
老虎说,去那块树林,好几次说去都没去了。
我们都知道那块树林是哪里,好像海中央长出一座孤岛,空旷的田野长出一片树林,太奇怪了。我们不敢去探险,只敢远远的看着它,树林长的像一只黑色的船,没有帆没有桨所以它一直呆在这儿,哪也不跑,它不喜欢阳光,大人说里面有好多坟墓,老了的人不喜欢太阳的。
我想了想树林阴沉的样子,感觉天马上要电闪雷鸣下起雨,我哆嗦起来,不去不去。
大牙不知道从哪儿凑过来,嚷着说我要去我要去。
大牙本来是叫小刀的,但是她上面的牙齿跟她蛮子妈妈的一样都是豁着的。
她妈妈是蛮子,她说的话没人听得懂,大人们说蛮子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她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儿呢,没人告诉我。我试图问过蛮子,你为什么来这儿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久没人同她说话,她特开心的回应我,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哒哒,又急又快,持续了了好久都不停。
我难堪极了,面对她的唾沫感觉在面对暴风雪,我抹了把脸,转身跑开。从那之后,每次看到我她都会笑着跟我打招呼,原本豁出来的大牙更暴露了,丑死了。
我后悔找她搭话,我的小伙伴们嘲笑我和蛮子做朋友,我讨厌蛮子讨厌小刀。
胆小鬼,四条腿,不长胳膊,就长腿。
我才不是胆小鬼,去就去。
我作势要跑,大牙一挥胳膊,手里的灯灭了。
哈哈哈,短命鬼。
趁大牙不在我们马上就去,不让她追上来,我不要和她玩。
我们一路闹着走着,房子里的灯火离我们越来越远,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可惜看不到月儿。老虎说,你们说别人看到我们捧着灯走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幽灵,老远一看吓得哇哇叫。
哈哈哈,超级像。
到了树林门口,我们三个相互瞅了瞅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先进去。耽搁了好一会儿,大牙也来了。她捧了一个新的灯小跑过来的,灯苗被她吓得摇摇晃晃的。
我们都说她耍赖,灯一灭就结束了,再换灯也不算数,大牙肯定是个短命鬼。
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我们都回头看,是个浑身上下都穿黑衣服的男人,他走过来,好像只有个头在空中飘。
老虎偷偷说,他长得像大牙家的瘦黑羊。
我们窝成一团偷笑。
黑羊说我有只猫跑进去了,黑色的,眼睛像绿玻璃球,可好看了。你们帮我找找,找到了我借你们玩。
黑羊说完话就进树林里了,他进去,那我们也进去。我们跟着他一路喊着喵喵喵,可是树林太黑了,地上还长着好多野草挠的我脚脖子痒,我们找了好久,总不见那只猫。
黑羊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不找了,等到白天它兴许自己就跑出来了。
我们也坐下来窝成一团,把灯放在眼前捧着,每个人的脸都照的黄乎乎的,说不出的好玩。
黑羊见我们窝在对面偷偷说笑话,他就招呼我们坐近点,说要给我们讲个故事。
他说,有一年夏天,他睡在地里看庄稼,睡到夜里好像听到有人说话,他就说谁啊,没人回答。吵醒了就很难睡着,他干脆坐起来看看四周,什么人都没有,而且可安静了。他摸摸口袋点着了烟想随便走走,那时候麦子都割完了,就等着扬麦场了,一捆捆麦子像一座小山一样堆在地上,他绕这些小山走还觉得挺有趣,一根烟抽完,又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像烟雾一样飘过来,他跟着那声音一路往北走,魔怔了似的,心里竟然没觉得半分奇怪。就这么恍惚的一直走忽然脚底踩空踩到了土坑里,他一个踉跄,这才清醒过来,抬头一看,四下漆黑无人,只是不远处冒出一个矮坟。莫不是碰到邪东西了,夜风一吹,周身都凉嗖嗖的。他转身想逃,谁知两条像被人捉住了,死活动弹不得,那时候哪敢往深处想,越想越害怕。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跑也跑不了,干脆就凑上前去看看到底是人是鬼。他这么想着就壮起胆子往坟堆那走,坟堆边上长满了野草,他想了不出葬的是哪家的。他立马跪下来拜了三拜,我可不是故意打扰您休息啊,这事如果了了,今后逢年过节一定给您叩头烧元宝。拜完了头去再瞧那坟堆,他发现坟堆顶上竟然少了颗头。我们那儿习俗要在坟堆上放个大土块,那相当于亡人的脑袋。不知道是哪个混账东西动人家的头,这倒霉事才落在他身上,他在心底按按骂了几句,连忙在附近找了个大土块给搭在坟堆上,顺便把野草胡乱的拔了,拔完了又拜了三拜,双腿哆嗦着站起来往后退,退了十多步,看着没什么动静,这才连滚带爬的往家跑。
我看了看老虎他们,他们一定也想起来一块踢人坟头的事了。
大牙还不知死活的问,还有吗还有吗。
大牙的灯捧得很不安稳,火苗摇晃时候,黑羊的脸在阴影里笑的很诡异。
黑羊大概是不想说了,就讲个特别短的。有一次他们家那来了一个算命的。算命的老头在村头的老树根那被人围的严严实实。人给他钱,他就给那人算一卦。无论算不算大家堆在一块看热闹也很有意思。这时候有个人递给老头钱要算一卦,老头看看那人的面相,脸色忽的一变把那人的手摆开,说,我不要死人钱。这话谁听着不动火啊,可邪的是到了晚上那人说死就死了。
话音未落老虎接着说,这样的故事我也知道,我听大人说,小孩子晚上在地里跑会遇到白毛女,白毛女眼睛是红的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毛。小孩要哭白毛女就说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给你。然后小孩就被白毛女带走回不来了。
西西不同意,我奶奶说的是白毛女会把爱哭的小孩带走。
老虎不理西西,他指着大牙说,大牙被白毛女带走了一定哭着求白毛女把她的大牙变小。
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大牙也笑,她结结巴巴的喊,不是,不是我想把我们家变成一个大房子,这样你们都会来我家玩了。
大牙的家特别小,被子衣服扔的到处都是,又乱又臭,我们最不喜欢去她家玩。大牙还有一个姐姐,她姐姐长得可好了,跟大牙爸爸妈妈还有大牙一点也不像。听我姥姥说大牙的姐姐可出息了,在外面读书成绩特别好。我很久没见大牙的姐姐回家了。大概是大牙的姐姐长大了不想再和家里人睡一张床上。我和姥姥两个人睡一张大床,姥姥还常说我夜里睡觉不老实,何况他们四个人呢。
大牙还傻乎乎的笑,小眼睛被灯火映的闪亮亮的,我突然觉得大牙也没那么讨厌,奇怪,为什么我老跟她过不去呢。
我捧着的灯暗了暗,火苗已经很小,看来马上就要灭掉。灯亮的时间越长寿命越长,老虎西西的灯还很亮,可恶的大牙明明换了一只灯不算数的,她还指着我的灯嘲笑。
亏我还想和你做朋友呢。
我探过头把大牙的灯吹灭了,站直身的速度太快自己的灯也灭了,左右都要灭了,我还是有点难过。
傻子大牙看看她的灯又看看我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抡起拳头要打我,幸好黑羊捉住她的手。
我笑嘻嘻的慢慢往身后退,我问老虎和西西,你们不跟我一块走嘛?
我们可是好朋友,老虎和西西当然听我的。他们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还冲大牙做了个鬼脸,黑羊好像还捉着大牙的手,所有的灯都灭了,我看不清楚。只是跑开的时候听到大牙哭泣的声音,黑羊说,没事,我再把灯给你点上不就成了。
再怎么点都不算数的。
我拼命跑,感觉跑过了好多树,影影绰绰的,好像好多鬼魂伫立着盯着我们逃跑。
刮大风,下大雨,天上来了个白毛女。
我的心噔噔噔的要跳出来,我忍不住大喊老虎西西你们在哪里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时常来我们这卖东西的老爷爷来了,他总拿一只拨浪鼓在手里摇,咚咚咚,我们在老远都能听到那声响。他骑一个大大的带铁杆的自行车,车上架一个大大的木头柜子,柜子一打开你就会发现好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我舔舔嘴唇想吃老虎肉,可是我没钱,我姥姥去哪了呢,我想不起来,但是我知道我姥姥的钱藏在哪里。
我姥姥的钱在一个特别深的柜子里,我踩着床边一只手扒着柜子沿,另一只手往柜子里够,黑乎乎的够不着最里面。我干脆一骨碌翻到柜子里去,伸手使劲往衣服缝里摸,东摸摸西摸摸,终于摸到一个硬硬的好像是纸张的东西,我加了把力,一鼓作气抽出来,竟然是二十元的大钞。二十元不见了可太明显了,我还是找个少一点的吧。又伸手摸了半天,摸不到了。大柜子呆着热死人了,我的手也累了,不想再找其他钱了。
贼胆包天,就这么花吧。
我循着拨浪鼓的声音找到老爷爷,他把车靠在墙边,自己蹲墙角抽旱烟。以往老爷爷过来都会有好多小孩凑热闹,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大家都没来。
不管那么多我跑过去拿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顶什么用呢,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老爷爷看着我呵呵的笑,他年纪大了,笑起来也干巴巴的,像嚼着泥土。
老爷爷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七岁了。
老爷爷“哦”了一声又说,差不多要走了。
我吃惊,那么快就要走了。
老爷爷笑着摇摇头不再言语,我给他钱,他也不要。
这下好了,我再把钱放回去,还能有好多好吃的。我喜滋滋的想,谁知一转身就看到姥姥拎着篮子从路那边走过来。
完了。
我飞似的跑回家,把门一关,姥姥进不来,就揍不到我。
姥姥很快就走到家,她在外面敲门,她很温柔的说,你把门开开。
我说,不,我开门你就会揍我。
姥姥说,我不揍你,你把门打开。
不对,你会揍我。
我真的不揍你,你再不把门打开,等我进去了一定会揍你。
我把门打开。
大人说话果然不算数,我还是挨了一顿揍。
我抹干眼泪出去玩,看到老虎和西西正拉着电线杆晃悠来晃悠去,我问他们,咱们去哪里玩。
老虎说,你把门打开我不打你。
我一愣。
西西说,我不开,你会打我的。
我的脸烧的好像起了火,我生气的说,我要你们绝交,我再也不和你们玩了。
为什么呀。
我听到老虎喊,因为天是蓝的,水是绿的,蜻蜓会被我们捉起来玩的,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真讨厌。
奇怪的是梦醒了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老虎和西西,甚至大牙也没见到。没人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而且瞅我的眼神像看到蛇蜕的皮。我只好一个人摔泥巴玩。大概过了一个月,西西回家了。那时我正坐在家门口逗我们家的老羊,远远的看到她妈妈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她坐在后座,怀里好像抱了一只白色的猫。
我听别人议论才知道,白色的猫其实是西西包的石膏。西西家养了一只大黑狗,以前我不敢去她家现在更不敢。
再往后没几天,有两个我从未见过的大人来我家,他们说对我说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要带我回家。
我哭着嚷着躲在床上不下来,我像姥姥求救,她也不管我,我伤心极了,哭的累了就躺床上睡着了。等我再睁开眼睛,我已经在一个新地方了。灯光墙壁都是白花花的,桌子上有好多玩具,我竟然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弟弟。好多大人来房子里,他们说是这里的邻居,他们问我几岁了有没有读过书,他们还说你要好好学习,以后好好报答……
——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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