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次知晓世间曾经存有太宰治这号人物,大概源于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张忧郁、破败,四处弥漫着不详气氛的脸。谈不上英俊,也无所谓丑陋,相对线条所勾勒出的容颜,倒是那种灰暗的色调,虚无的眼神更加引人注目。似乎只消望上一眼,脑袋便会下意识地泛出某种奇特幻觉:或许如此之辈,唯有自戕一途,方可不负此生。
这种感受无关欢欣,但却如同茂密森林中绿苔横生的一口古井,不动声色,轻声呼唤;又像是平静河流中急速扭转的漩涡,勾人心魄,无法拒绝。
带着防备,带着好奇,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寂静深夜,我打开了《人间失格 》,走进这张被死气笼罩的面容。
2.
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现实中的太宰治得以暂时化身主人公叶藏,用近乎阴郁的行文,回忆他不断挣扎,充满耻辱的一生。
文中的叶藏是一位富贵公子,同时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特殊少年。他的特殊,来自于一种奇异的视角和感受。在这样的视角里,同样的世界,仿佛是被三棱镜折射过的阳光,在他人与自我之间,展现出迥然不同的模样。
比如他一直以为,人们在天桥上爬上爬下纯粹是种娱乐,但他人却说那只是为了跨越铁轨;再比如他也一直以为,人们乘坐地铁是因为能够在地下穿行妙不可言,但他人却说那是地铁更加方便。
种种琐事,让年幼的叶藏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另类。智识初开的他,不知何以拥有这样的视角,但他无法将其看成一种天赋,因为“唯有自己与众不同”的事实带来的恐慌,对于一个渴望融入人群的少年来说,自然十分沉重。
世上没有人希望被孤立,少年尤其不能。但叶藏却恐惧地发现,现在的他已经到了被遗弃的边缘。一边是成群结队的他人纵声欢笑,游刃有余;另一边是孤立无援的自己在痛苦呻吟,艰难跋涉。而横亘在“自我”与“他人”中间的,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宽阔峡谷。
3.
也许是为了融入那个正常的世界,白色的乌鸦决定染黑自己的羽毛。
叶藏的方式是扮演滑稽的丑角博取他人的欢笑和认可。但表演只是一种伪装,一种屠杀自我的尝试,用以遮蔽住恐惧战栗的灵魂。面对别人的要求,不管这些要求合理与否,也不管这些要求会给自己带来多少伤害,叶藏一概不加推辞,绝对顺从。
比如,即便自己肚子不饿,但当别人认为他应该饿了的时候,他就一边嗫喏着“我饿了,我饿了”,一边把十粒甜纳豆一股脑儿塞进嘴里。
这时的叶藏,不再为自己而活,而是活在别人的意志里。这是一种病,但年幼的他竟毫无察觉。
4.
随着心智的成熟,叶藏越来越疑惑,为何别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他付出了如此代价却依然遥不可及?为何人类彼此欺骗、互相践踏,却可以毫发无伤?为何面临同样的痛苦,他们却能够不思自杀,免于疯狂,纵谈政治,竟不绝望?
5.
叶藏曾说,扮演小丑,这是他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因为他实在无法对人类死心,也不敢彻底放弃自己。但坦白说,这根将自我与世间相连的细线,不仅脆弱,而且幼稚可悲。
虽然叶藏演技近乎完美,尽管他也小心翼翼地时刻提防,但某一天,他体内的炸药还是险些引爆,点燃引线的那个人,是他的同学竹一。
竹一是班上身体最为羸弱,功课一塌糊涂,在叶藏眼中疑似白痴的家伙。但就是这个白痴,一度成了叶藏的噩梦。讽刺地是,多年来,叶藏精心搭建的堤坝,居然差点被这白痴钻出了一个小孔。
你是故意在伪装,某天竹一对叶藏说。
6
白痴竹一送给叶藏的一幅诡异的画,在这画中叶藏看到了真相。
他发现世界上的人们虽然和自己一样恐惧,但这些同样被世界恫吓的画家,并没有用“滑稽的逗笑”来掩饰自身,而是致力于原封不动地表现自己的恐惧。他们勇敢的描绘。
叶藏感觉到,这群画家是他未来的同伴,这使他兴奋得热泪盈眶。于是,顿悟的叶藏决定把隐匿在内心深处的真实面目投影到纸上,画面之阴惨,连自己看后都大为震惊。
7.
如此之人,自然是过不了集体生活的。在叶藏眼里,不管教室还是宿舍,都是一群被性欲扭曲的垃圾货色。这这垃圾堆里生活,他曾经所依赖的逗笑本领,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害怕去学校的他开始了逃课,或者闷在家里读书画画,或者去拜访某些画家,练习素描。
在画塾里他认识了真正的都市痞子掘木正雄,拜痞子所赐,他第一次知道了酒精、香烟、娼妓、当铺、以及左翼思想。
堕落的生活由此展开,堕落的挣扎愈加触目。
在白痴或狂人式的妓女身上,叶藏真切地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圣洁光辉。他以为可以得到救赎,然而除了让经济陷入困窘,让学业和绘画荒废,他并没能找到支撑的信仰。沦陷尘世的叶藏,仿佛死守在一个没有门窗的寒冷房间里,极目四望,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御寒的东西。
失望,痛苦,更猛烈的袭来,生活如同托尔斯泰所言,是一场受苦受难的历程。有一天他终于鼓足勇气,要给这痛苦的生命一个了断。
当同样精疲力竭的女人常子提出了自杀的建议之后,叶藏丝毫没有犹豫,便和这个酒馆女招待一起跳进了镰仓的海面。
但常子死了,叶藏却意外地被救了下来。
8.
殉情事件,彻底改变了叶藏的人生,因为死里逃生的他连去死的勇气也一起失掉了。
苟活人世的他当上了一名蹩脚的漫画家,靠给低俗杂志画裸体谋生,靠不齿于人间的小白脸存活。
为了适应这人间的生活,他学会了厚颜无耻,甘愿当一只比猫狗更劣等的蟾蜍。二十余年的抗战,无一胜绩,叶藏已经无法再对人间抱有任何留恋。
直到遇见不知污秽为何物的良子,叶藏才鼓起最后的气力,和这厌恶的世界拼死一搏。
“和她结婚,即使再大的悲哀因此而降临吾身,我也在所不惜。”
为了良子,当然更主要的是为了自己。叶藏戒掉了酒,也不再鬼混。然而,世间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方,也绝不是可以依靠一决胜负便可以轻易解决的场所。
背负叶藏纯洁信仰的良子居然遭到了漫画杂志老板的奸污。叶藏亲眼目睹这一场面,感到天崩地裂,却没有勇气去拯救他的挚爱。这个懦弱的家伙逃了命似的跑到了屋顶,一个人喝着烧酒,在阳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
曾经良子的纯洁无暇,如同绿叶掩映的瀑布一般赏心悦目,然而一夜之间却蜕变成为发黄的污水。一切的一切愈加不可理喻,叶藏的前方只剩下了酒,吗啡和绝望。
那一刻,叶藏终于承认自己已经丧失了为人的资格。小说就此截止,没有拯救,没有奇迹。
9.
严格的说,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并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张病例。他描摹了病症,却无力开出拯救的药方。这部以自我为主题的作品,无疑给太宰治本人带来了巨大创伤。
因为就在《人间失格》完稿后不久,1948年 6月13的生日当天,39岁的太宰治与妻子在玉川投水自尽。6月19日,两人的遗体被发现,世人以其小说《樱桃》为名,将每年的这一天称作“樱桃忌”。
樱桃忌那天吊唁太宰治的人们10.
《人间失格》,无论文笔还是情节,都称不上杰出的那一类,世间能够一气读完的人,想必也是寥寥无几。
也许以自我毁灭为志的太宰治压根儿就无意为世人提供生存的意义,但我们却能够从他个人的残疾里看到自身的破绽。
白昼之光,岂知黑夜之深;健康的生命,你又怎能理解挣扎的灵魂?
最后的生活,它谁都不会放过,也谁都不会原谅,包括我们的幸福,我们的罪孽,还有我们的一切一切。
生而在世,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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