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豆腐翻过两个山头后停住了脚,看了看西行的太阳,马上跑起来,跑了一会,停了一会,又走了一会。见到前面树荫下躺着一个人,屁股下横着一根锄头杆,敞开衣服露出肚子,草帽掩住了半张脸,杂乱的髭须叼着老烟棍。豆腐停下脚步不敢靠前,那人站起来吼到:“你这豆腐子孙死到哪里去了?”豆腐扔下篮子转身就逃,跑了半座山,才停下,转头看有没有追上,又慢跑了半里路,不时地回头看有没有追上,仍没见人影,这才停下脚瞧望一番。豆腐看着阿土拎着篮子一步步地走来,阿土走一步他就倒退一步,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你再跑一步,阿爹就打断你的脚。”这一声喊把豆腐吓楞了,两条腿不再动弹。阿土上来就是一记巴掌,把豆腐的脑袋打蒙了。“跑哪里去了?”豆腐脑子晃荡荡的,听不见阿土说了什么,像霜打的茄子,垂着脑袋。阿土又是一记巴掌,这巴掌仿佛把豆腐打醒了。“是弗是跑到大庙去了?”豆腐点点脑袋。
阿土把豆腐拉到树荫下坐下,掀开布,拿起半只碗,把干饭撸到碗里递给豆腐,自己捧着篮子吃。豆腐看着阿土,把身子凑近,几乎贴着阿土的耳朵说:“俞二老爷和麻皮阿婆上台唱戏了。”阿土伸手就是一记后脑掴,等饭咽下说:“吃你的饭,把嘴巴堵上。”豆腐挪挪屁股开始扒饭。
两人刚刚吃完饭起身将走,鑫祥爹领着小队走来,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挎着畚箕,边走边聊天,个个兴致未减,谈论某人抢了多少个袁大头,然后有人就骂,他妈的,就你抢的最多,又有人骂,老子一个子也没抢到,还有人说某某摔断了腿,摔折了胳膊。秀根眼尖老远就看到阿土父子,跑过来问:“阿伯,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
阿土不说话。却听见有人喊:“阿土,你弗是身体弗舒服,跑到这山沟沟来看医生。”说话的是鑫祥爹,是生产小队长,长得魁梧高大,声音如钟。
阿土故意皱着眉头说:“老毛病了,摸着锄头就踏实了。”
“你他娘的真狡猾啊!这日头短了不少,午觉没得困了,他娘的还要去看戏,你他娘的却躲在这里困觉,真滑头啊!”
“我是劳碌命,学弗会享受。”
“他娘的,这是享福啊?每天走走看看,地成了荒地,下半年吃嘎么?没得吃又怪我这个队长的错。”鑫祥爹碎了一了口,好像这句话戳中了心坎,多说就是自找气生,还不如不言语,阿土也知道鑫祥爹的难,也不再言语。
豆腐晓得牛、羊在队伍后头,就落到队伍的后头,鑫祥、阿鸿他们正在赶牛、羊,从路边折了根灌木枝帮着一起赶。生产队的牛、羊、猪、鸡全由这些半大的孩子负责,上半天的学,放半天的牛羊,农忙时就晚上读书,甚至不读书。怕夜里或下雨天牲畜没地吃,还要割些草备着,这种苦活往往交给豆腐和阿鸿,鑫祥往往坐在牛背上指挥着牛羊大军,秀根则像太监,专门负责传达旨意。
队长分派任务,队长儿子也分派任务,照例,阿鸿和豆腐以及几个小鬼割草,鑫祥和秀根几个小鬼放牛羊,今天队里的牛都下地了,牛背上的皇帝不得不下地,他们躲在树荫下玩耍,无趣了,又加上午觉没睡,便有了睡意。于是先划板分两帮,就是同时出手看正反面,鑫祥一帮,秀根一帮,再派出一人敲石头剪刀布,胜者睡觉,败者看羊。鑫祥一帮赢了,鑫祥临睡前再三嘱咐秀根要管好羊,秀根一帮只能硬坐着睁大眼看着羊。羊也怕热,溜到树底下觅食,几只干脆跪着乘凉了。秀根和其他小鬼心倦了,眼睛困了,歪着头睡着了……
“他妈的……”,小鬼们惊醒了,只听见鑫祥指着秀根骂:“你他妈的连这么点功夫都熬弗住,原本是要换你睡觉的,没得睡了,你他妈的还木着干吗?还弗数羊去。”
“一,二,三……”,秀根大叫起来,“少了一只。”
鑫祥又数一遍,果真少了一只,马上分派人四下寻找,遣派秀根去问问阿鸿有没见到羊,秀根听到这个指示立刻跑向杂草丛的另一边。等到秀根回来的时候,看见鑫祥正拉着一头羊尾巴骂:“你他妈的害得老子心要着了……”
原来这只羊躺在远处的深草丛,看不见羊身。出了这档事后,小鬼们不敢大意了,都躺在羊旁,搓白搭,搓了一会,觉得无聊,摸摸羊胡子,揪揪羊尾巴,也觉得无聊,秀根的嘴贴近鑫祥的耳朵说:“阿鸿他们躲在芭茅荫下偷懒。”
“这天气躲着乘凉怎么了?”鑫祥说,“莫看太阳快到山梁了,可这太阳还是像毒辣椒一样,烤得热辣辣的。”
“弗割,万一下雨怎么办?”
“弗割也没关系,弗怕落雨。”
“弗怕落雨?前天弗就落大雨吗?”
鑫祥给了一记巴掌,正打在秀根的后脑勺,把秀根打得脑袋冒星。“你他娘的,脑子也弗想想,现在的天气的落几捧大浪,雨一过就亮出红耀耀的太阳,雨下弗长久,还怕没草吃啊!”
坐了一会,鑫祥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秀根捂着嘴笑,鑫祥给了一记巴掌,骂道:“他妈的,老子为了看大戏扒了两口饭就跑出来了,现在肚子饿的咕咕叫。”
“我也没扒几口饭。”秀根说。
“你们有没有吃?”鑫祥问。
“我们哪有吃的,弗过我看见豆腐提着一个篮子,肯定有好吃的。”秀根说。
“我也看见他提着一个篮子。”一个小鬼说。
“你去问问?”鑫祥对秀根说。
“我去?”秀根为难的问。
“你弗想吃吗?”鑫祥反问。
秀根支着自己的两条萝卜腿,迈着萝卜步,跑去问豆腐。“啊!你们真会享受,豆腐你也躲着弗干活。”
豆腐站起来说:“我这就去。”
“你中午提着的篮子里装着什么。”秀根悄悄问豆腐。
“中饭。”
“还有吗?”
“吃完了。”
“这么大一个篮子全吃完了?”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篮子的大小,把篮子扩大成簸箕般大。
“里头就两碗饭。”
“你是猪啊!你一个人吃碗。”
“还有一碗阿大的。”
“我弗相信你的话,我要搜。”
秀根翻遍身上所有能藏污纳垢的地方,把篮子举起来,查看每一个缝隙,没找到连半颗饭,摸着没有一点饭渍发的破碗。问豆腐:“你是弗是把饭藏起来了。”
“我一直和豆腐一起,他没把藏东西。”阿鸿说。
秀根在豆腐的屁股上留下一脚萝卜泥,这才小跑着把情况汇报给领导,这小步子像短腿鸭子踩着踉跄步子,又像短腿哈巴狗跑去向主人谄媚的样子。
过了一会,鑫祥、秀根他们赶着羊到豆腐阿鸿处,秀根抬起狗腿子在豆腐的屁股上留下一个狗蹄印,替主人传达了任务。
任务如下:
豆腐同志,我和鑫祥首长有重大任务,这里的工作先由你全权负责(看羊、割草)你要保时保量的完成上级交给你的任务,莫要辜负领导对你信任。
豆腐点点头。然后鑫祥带着所有的小鬼走,阿鸿不想去,但是鑫祥还是把他拉走了。豆腐清点羊后,看着羊安安静静在茅草荫下避热和觅食,就俯下身子乂草,今年雨水沛,草长得茂,根杆粗壮,割起来刺啦擦啦……
割了一会,他停下来核对了羊数,抬头看着天,西边的天空中亮着一团白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用手遮住太阳……他想起了中午的戏台,想起来俞二老爷的死,他想起来和阿鸿一起偷俞二老爷家后背园圃里的刺瓜,豆腐不敢偷,阿鸿摘来给豆腐吃,豆腐不要,阿鸿要给,推来推去就被俞二老爷发现了,二老爷并没有责怪,还把阿鸿手里的刺瓜送给豆腐……他问自己,二老爷为什么会死?他想起来麻皮娘,想起了麻皮娘跟他说的,他问自己,麻皮阿婆是好人,为什么会被人骂成坏人……
豆腐两条颀长的腿轻快的展开,像野鹿似的在林间奔跑……他嗅到了烤番薯的味道,这种馥郁的香味让他跑得更加快……他看到所有的小鬼都拿着树枝扇打炊烟。豆腐停下来喘气,十几双铜铃般的眼睛盯着他看。豆腐调整了呼吸说:“……羊……丢了,一只,羊丢了……”
鑫祥立马询问情况,豆腐气顺后把情况如实告诉,鑫祥立马踢灭火塘让阿鸿几个小鬼去管理好那些羊,不能再出闪失。让秀根和豆腐和其他小鬼顺着路去找羊。自己去找队长汇报情况,请求人力援助,帮忙一起找。
鑫祥是这样和上级这样汇报:
我和其他小鬼负责割草,把放羊的任务全权交予乔建民同志(乔建民同志主动承担这项责任,并立下军令状,才这放心把任务交给他)由于乔建民同志在执行任务时马虎大意,导致丢失一只羊。请队长支派人去寻找。
出动了全队人力寻羊,最终在灌木丛中找到丢失的羊。虽然没有造成财产损失,但上级还是批评了鑫祥和秀根,并做出了任务安排。
批评如下:
你们弗应该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乔建民同志,由于这次丢羊的主要原因在于乔建民,并未造成财产损失,这次只是口头批评,弗予追究。
任务安排如下:
乔建民由于特殊情况弗适合放羊工作,以后他只负责割草工作。具体人员调配由鑫祥负责。
一日早晨豆腐喂完猪,阿土跟他说:“你今天上完学就弗用去了,跟着我干活去。”豆腐嗯了一声,就美滋滋地去学堂了,豆腐很早以前就萌生了不读书的念头,心中上演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他对着阿土说:“我不想读书。”阿土抄起鞋子骂他:“老子花钱供你读书,你他妈的不想读了。”每想到如此画面便打消了这念头。
旧历六月的太阳早早地窜出了地平线,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人们都已扛着板锄、犁头从七横八竖的小弄堂走出来,隐隐约约的进入山麓,消失在绵绵土堆丛中。小弄堂还走着蹦蹦跳跳上学的孩子,摇摇晃晃的小脚老太婆,还有疯疯癫癫的麻皮娘。
麻皮娘因为疯病被放出来。蓬头褴褛的在七横八竖的小弄堂中游走,日落而息,日出而行。到了饭点就走到公社门口,捧起一只破碗站着,食堂的厨子照例舀一勺狗食倒在专用的狗碗里,麻皮娘佝偻着身子坐在公社门口的台阶上,用鸡爪样的手把饭送进嘴里。这样的场景偶尔会引起小孩子的目光,大人们则会立即拉着孩子快速离开,后来小孩子的目光也不会驻留了。麻皮娘把饭吃完后就用舌头舔尽残渣,把这只破碗庄重的安放在窗台下,然后歪歪斜斜的消失在小弄堂里。
在小弄堂里遇见麻皮娘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虽然人们都不愿遇见她,但这是避免不了的,因为谁也不知道麻皮娘从哪个小弄堂里冒出来。如果在逼仄的小弄堂里遇到她,就像是见到了瘟神一样,宁愿贴着墙快速通过,宁愿把衣服刮破也不愿用余光多看一眼。
豆腐几乎每天会遇到麻皮娘。麻皮娘的家和豆腐家住在同一条弄堂,豆腐住在弄堂的尽头,麻皮娘住在弄堂口,上学、放羊、送饭,甚至买瓶酱油都要路过麻皮娘的家,遇上概率大到天天相逢,若是哪一天没遇上,便要抬头看看太阳从哪里出来。豆腐遇到麻皮娘和别人略有不同,别人尽量躲着走,豆腐则会多看两眼,好像每一次的相遇都是充满了好奇。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在一条狭窄的夹道上,只有一个上学的孩子和一个游走的女疯子。两人看到了对方,走近,瞥了对方一眼,走开。豆腐却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麻皮娘低吟自己的名字,很轻,很飘,像蝴蝶拍打翅膀的声音,像风吹进耳朵一样,豆腐为了确认麻皮娘叫了他的名字,他回过头去看,只看到一个女疯子的背影远去。豆腐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但是他又觉得那就是麻皮娘的声音,说的就是他的名字——豆腐。
豆腐昏昏噩噩地走到了祠堂,看着高大的台阶,高大的朱门,高大的柱子。他跑到教室,看到老师正在上课,于是傻站在门口。学生们异样的目光引起了老师的注意,老师看到豆腐,走到门口冲着他说:“到旗杆石那站着。”
豆腐走到旗杆石旁站着,仰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中飘着像白蚊帐一样的云,几只麻雀从四角的天空里飞过,落在高耸的屋檐,像是特意停留下来,和心仪对象卿卿我我,叽叽喳喳地引起了蜗居在屋檐下的燕子出来干架,母燕驱赶走了麻雀后自己回窝里哺育小燕子。小燕子嗷嗷地叫个不停,和老师的嗓音一个样,吵得扰心,秀根最不满老师用竹板打他,为了泄愤,他不止一次捅毁燕子窝。
里头传出了嗷嗷叫的声音:“今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做个考验。”
“老师,豆腐弗用考吗?”秀根站起来问。
“弗用了。”
“这样我也去外面站着。”秀根说完就要外面走,不好学的人都蠢蠢欲动了。
“你去把他叫进来。”
豆腐走进来坐到阿鸿的身边,成绩最好的和最差的成了同桌,阿鸿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预习。有一次阿鸿趁着老师没在就和豆腐聊天,老师进来了,两人还在唧唧呱呱的聊天,为此阿鸿被罚站,豆腐却没罚站,回到家后,让阿鸿的妈打了一顿,饿了一顿饭。豆腐不想打扰阿鸿,上课时间不和任何人说话,实在无趣就支着脑袋看看外面的天、云、鸟,看看屋檐上的苔藓植物的生长状况,或者趴在桌子上想想事、睡睡觉,还可以盯着某个地方发呆。
阿鸿想出了法子,教豆腐认字和算术,这样正大光明的和豆腐说话,还可以偷偷地聊天讲故事。豆腐不好学,阿鸿告诉他认字算术大有用,他还为此举了一个例子:说以前有一个地主要把山卖给另一个地主,可是他很喜欢吃柿子,于是要求把山上的柿树留给自己,在写契约的时候不会写“柿”字,就用了“是”来代替,后来那个买山的地主哭死了。“山上是(柿)树都归卖山的地主所有”,那买了山又有什么用呢?
豆腐听了这故事后,也开始学认字算术,可是一听到那嗷嗷的声音,就要垂下脑袋睡觉,在学堂呆了三年,阿鸿时常教他,勉勉强强认识了百来个字,也会些简单的算术题。
一张从试卷上撕下来的纸条推到了阿鸿的手心里,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听说老是不及个,还算文忙,还要读,我不乡读了。
阿鸿在纸条的空余地方写下:为什么不想读。然后偷偷推给了豆腐。
豆腐看完后在纸条的背面写下:阿大让我不要读,反正我也读不近。然后偷偷地推给阿鸿。一只手抓起纸条,四只干愣愣的眼睛直直地瞪着,瞪着老师把纸条看完,然后放进衣兜里。
豆腐轻轻地说:“你快写,我一人承担。”然后趴在桌子上,愣着眼睛看阿鸿写,阿鸿很快就写完了,把试卷往豆腐移。
“快抄。”阿鸿轻轻地说。
豆腐挺起腰,用手遮住试卷,开始写……
放学后豆腐和阿鸿被留下来,举着试卷罚做了五十个深蹲,这时阿鸿看到豆腐的试卷上反复写着:是我乡阿鸿要打安的,这个四青和阿鸿没关西……做完深蹲后老师欲言又止,放他们回家了。
刚出办公室的门阿鸿就问:“为什么弗抄?”
“我弗想拖累你。”
“你弗抄,是想留下来陪我读书吗?”
“弗想。”
“那为什么弗抄?”
“我弗想拖累你。”
“为什么弗读书,是你弗想读书还是你阿大不让你读?”
“是我弗想读了。”
“为什么?”
“我读弗进书,也弗想读书。”
“打算以后干什么?”
“阿大要我跟着他干?”
“是你要跟着他干,还是他要你跟着他干的?”
“他要我跟着他干。”
“你自己想干什么?”
“弗晓得。”
“阿公说过,一个人弗晓得想干什么,就是白做一回人。”
“那你想干什么?”
“读书,读更多的书,出去,去更大的地方。”
“我想挣工分,挣钱,自己养活自己……”
阿鸿缄默不语,豆腐也缄默不语。阿鸿有点瞧不起豆腐,阿公说过,人应该要有大志,埋头苦干是不会有出息的,只有读书才会有出息……但又觉得豆腐没有说错。
两人在弄堂岔口分手后,豆腐独自一人走在夹道里,看见三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小鬼腋下夹着书包(用布包着书),夹着书的手握着一把小石子,另一只手从握着石子的手心里拿起一粒朝麻皮娘扔去。麻皮娘没有理睬这些小鬼,即使石子扔中了脑袋,麻皮娘还是摇着小脚走着。豆腐犹豫了,他想上前大喝一声,赶走那些小鬼,但他认识这些小鬼,他们是有名的调皮小鬼,背后还有几位撑腰的大鬼。
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麻皮娘突然转过身来朝着小鬼们冲去,张牙舞爪,面目凶恶。小鬼们吓得丢盔弃甲,大叫着逃跑:“神经病来了,快跑,神经病来了……”小鬼们吓跑后,麻皮娘不追了。小鬼们看麻皮娘不追又折回来继续捡石子扔,一边走一边扔,颇像减速版的狩猎,比赛着看谁能扔中脑袋,扔中者十分雀跃,对着没扔中小鬼夸耀自己水平,没扔中的小鬼不服气,继续对着脑袋扔去。
豆腐揪起一个小鬼,举起手要打,小鬼被吓的小脸煞白,双目紧闭。豆腐下不去手,把小鬼放了,小鬼睁开眼木呆了一会,看着豆腐的脸充满怒血,双目圆睁,待豆腐面色平和下来才回过神,迅速跑了,跑了几步停下来,看着豆腐,然后小心翼翼地跑过去捡起书包,撒丫子便跑了。这时豆腐才发现麻皮娘不见了,另两个小鬼也不见了。
豆腐还没走出这个弄堂,就听见背后有人喊:“豆腐阿民,给老子站住莫动。”豆腐回头看,是秀根和那三个小鬼,他们走到跟前,秀根问:“干吗打我小弟?”
豆腐说:“我没打。”
一个小鬼说:“打了。”
另外两个小鬼说:“我们看见他打了。”
“我没打。”
秀根踢了一脚,把豆腐踢晃了,说:“他妈的,嘴硬,有莫有欺负我小弟?”
豆腐不语。
“他冒犯你啊?”秀根指着小鬼问。
“没有。”
“你他妈的胆子肥了,敢欺负我小弟,蹲下,没听到是吗,蹲下,给老子蹲下。”
豆腐蹲下来,秀根一个巴掌打在秀根脑袋上,说:“以后眼睛生点在,不要豆腐脑袋看不清人。”
豆腐霍地站起来,豆腐比秀根高出一头,一句话不发,只是圆睁双目怒视着秀根,把秀根吓了一愣,缓过神来,秀根踹了一脚说:“你这反动分子给老子蹲下,你叫乔建民,你弟叫乔建国,你们名字连起来就是民国,国民党,你这国民党,小心我去举报你们一家。”豆腐已被踢倒在地,四个人团团围着,
秀根朝着小鬼说:“踢他一脚,你们就两清了。”小鬼踢了一脚,秀根骂道:“没吃饭啊?”小鬼正要踢……
只听一声大喝。
秀根看到是个大人便率先撤退,三个小鬼也跟着跑。豆腐看到是个和尚,定睛一看原来是圆通庙的“癞头和尚”,光秃秃的脑壳上长着一簇簇杂毛,所以都叫他“癞头和尚”,他白天和常人一样,和生产队一起劳动,中饭在一户人家吃,每月贴给人家票子,那年月饭中不沾荤腥,偶见的荤味,那户人家也以和尚不能吃荤的理由抢去,他对这个毫无在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若是人家把荤腥漏在他碗里,他拍价,让一屋的孩子叫价,有喊我把大队的所有牲畜给你,有喊我把整座山给你,喊到后头就是地球外的东西,大家都知道和尚不要任何东西,只图一乐。如果想要捉弄他在他饭里埋一块肉,那就错了,他百无禁忌,边吃边说这肉有多么美味。癞头和尚晚上住在圆通庙里,进庙前先在庙门外净手,换上僧衣,朝着庙里三叩首,嘴里念念有词。出庙时先在菩萨像前三叩首,然后脱下僧衣,换上常衣,再跪在庙门外三叩首。庙里的佛像都用红布裹着藏在地窖里,只有几尊破佛像放在外面,后来建公路拆掉庙,人们才发现地窖里藏着佛像,开光后满眼金光、熠熠生辉。这些金箔都是他挣来的,他副业很多,说书、治病,还偷偷地给人算命、看风水,夜里还会偷偷摸摸到人家里给尸体念几句阿弥陀佛,只是为了挣金贴在泥像身上。
豆腐认识他是因为说书,搬条凳子站在人围的最外圈,偶然得到一两分的票子,就聚在人围的最里头。癞头和尚说书,讲笑话,诙谐幽默、饶有趣味,还会做出滑稽的动作,夸张的表情,常常把人逗乐得人仰马翻。他讲英雄好汉的故事、菩萨神魔的故事、有关昌国的故事,这些豆腐都一一记得,尤其是发生昌国的故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却又有根有据,言之凿凿。
癞头和尚说,昌国卫是九龙之地,很久以前,东海龙王的九个儿子和北海来的一个海怪打起来了,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暗色,打了三天三夜后,九个龙太子终于杀死海怪,但九个龙太子也筋疲力竭,从天上掉落下来,就落在昌国卫休息,其中最小的龙太子在打斗中被海怪挖去了龙眼,这双龙眼落在昌国卫,变成中街的那两口水井。这两口水井连着海,即便是大旱荒年,这水井也弗会干涸。等到他们恢复了元气就顺着水井下的暗流回到海里去。他们一直保护着昌国卫,使得昌国卫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后来有一个小皇帝打了败仗,逃到广东,敌人一直追着他,无奈下投海自尽,尸体漂到了东沙角(即南门东边的沙滩),后任皇帝听说后,又听说这里是九龙之地,就厚葬小皇帝,并建一城给小皇帝,这城就叫昌国,寓意为昌壮国势,让小皇帝像生前一样当皇帝,其实皇帝是想困住小皇帝,设卫派来军队囚禁小皇帝。
再后来,小日本打进来,把城角挖了,守城军队就挖水井旁的石头去补墙,没想到挖到了龙脉,水如喷注,把小日本冲走了,大水三天三夜后,地上的洞恢复如初,天上半边红光耀天,彩霞似锦,另一半黑云密布,乌鸦哀鸣。就在这时,诞生了一个婴儿,取名邵景尧,他从小聪明过人,通晓人情世故,最终夺得会试第一,殿试的时候,皇帝问他是哪里人,一听说是昌国卫人就降为榜眼。
豆腐家离圆通庙不远,豆腐便常去圆通庙,别人去圆通庙大多是找和尚帮忙,而豆腐是去混吃,帮忙给菩萨擦擦泥像、扫扫地、掸掸蟢网,和尚常给豆腐一些供品吃。阿土知道后就让豆腐不要去得那么频繁,并让豆腐一定要帮完后再拿吃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于是豆腐算着日子,隔个六七天,遇着落雨天不下地去庙里帮忙。
太阳绽了有半个月,终于这天夜里下起来暴雨,暴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吃中饭,吃过饭后下着起了淅沥小雨,豆腐头上盖顶箬笠去了圆通庙找癞头和尚。庙门虚掩着,豆腐知道癞头和尚在庙里,如果和尚不在庙门定会上锁。豆腐先去了观音阁,癞头和尚常常在观音阁诵经,没寻到人,又转到后院,去了厨房和卧房,也都没人,又张望了茅厕,癞头和尚有时在茅厕里闭着眼诵经,还是没人,在庙里转了一圈,豆腐没发现和尚的影子,正打算走,路过一间小房子,庙里的房子都很大,甚至茅房都比家里房子大,但这房子不大,跟家里的房间一般大,在寺院里的整体房子相比,会觉得它太过小巧。
豆腐晓得这个房间是子孙娘娘的住处,很多生不出男孩的妇女,都会偷偷跑来这里,来的妇女都会把脸蒙起来,露出眼睛和出气孔,这是以前的做法,生不出孩子跑到寺院里求子多丢面子啊,到了现在,女人去寺院也都为这事,也是蒙着脸,但会穿着男装,她们怕被人举报被拉去批斗,但细想一下,这样的打扮不就是掩耳盗铃吗?
房门一向紧锁着,窗也锁着,窗户里头还蒙着黑布,好像房间藏着什么宝贝似的,来了女施主,癞头和尚才会打开门锁,如果豆腐在,癞头和尚给豆腐贡品让他回家,因为法事要做好几个钟头。有一次豆腐看见他们从里头出来,趁着癞头和尚送妇女出去,便进去看看,还没开始数有几尊泥塑就被癞头和尚轰出来。豆腐问为什么要锁门。癞头和尚说:“为人解忧便是惹上红尘,所以要把红尘锁着里头。”豆腐又问:“那为什么不能让我进去。”癞头和尚说:“红尘是毒恶的东西,你进去就染上了。”
今天门虚掩着,豆腐犹豫了,他在想着自己要不要进去,他想了一会就想明白了,癞头和尚不在里头,那进去也是白进去,还染上毒恶东西;癞头和尚在里头,也是在做法,要好几个小时,还是回家好。
将要走时里头传出稀稀疏疏的声音,他伫立听了一会,声音像猫吟,又像羊咩。豆腐认为癞头和尚在里面为妇女求子做法念咒。豆腐胆怯地把门推开一点,没看到癞头和尚,也没看到妇女,便把门打开,蹑着脚走进去,四顾看看,阴暗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变和腥臭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人的胃翻搅着酸水。原来癞头和尚没在这。抬头看到一尊像白玉一样的菩萨,豆腐猜到这是子孙娘娘,菩萨像仪态端庄、面容祥和,腿上的孩子可爱喜人,娘娘微微张开嘴,似张非张,似言非言,好像对着孩子耳语什么,又像是和求子妇女说秘密似的。
菩萨发出了施施之声,这种声音让豆腐恐惧起来,怕是胡乱闯入冒犯菩萨,让这空心泥塑现身讲话,豆腐连忙下跪,脑袋搁在地上,心中默念:“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这种声音持续不断,是好几种不同的声音,像是几只野猫躲在后面耳鬓厮磨。豆腐仰起头看着庄严的泥像,娘娘的嘴并依旧似张非张,声音依旧持续。豆腐站起来,看着菩萨到底有没有说话,他见过神仙附体在麻皮娘,判断出这个声音并非来自泥塑。声音中还有粗重的喘气声,像大热天伸出舌头散热的狗所发出的声音,疏忽间,豆腐听到了说话声,说话声很轻,像是贴着耳朵说悄悄话,随后就被嗯嗯的声音取代。豆腐把箬帽轻放在地上,抹去额头的水,搓一下手,攥起拳头,踮着脚一步步的往泥像后头走。豆腐看到了吃惊一幕……
豆腐冲出门,淋着雨,一路狂奔回家,回到家抹去脸上的冷雨,用冰冷的手触到火炭一样的脸上,感到手似乎也烧了起来,整个身体都烧了起来,豆腐立即脱去衣服,舀来水浇在头上,二姐骂:“跑哪里去了,一回家就洗澡,水弗要力气挑啊……”良久之后才退下烧来,恢复常态。
晚上豆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不断的浮现出两段光溜溜的身子紧拥在一起,这是两截截然不同的裸身,一个像排骨一样,黝黑发亮的皮肤紧裹着骨头,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块突出的脊骨;另一截的身子是豆腐从未见过的,比阿姐的肌肤还有白,白得干净,白得温和,白得细腻,纤柔光洁的胳膊缠绕在另一段身体上,像新生的藤蔓缠绕在老树上一样,丰腴滑嫩的屁股和胸前的两团肉包随着另外一段身子筛动、摇摆。豆腐不敢往下想了,他怀疑自己在做梦,或是出现了幻觉,是自己把蛤蟆、野狗的滑稽动作和人联想在了一起。
豆腐第二天醒来,发现尿床了。回想昨夜所做的梦,梦里,自己和赤身裸体、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白润身子一起摇晃,筛动,抚摸着像白瓷碗一样白滑的肌肤,这种肌肤比碗多了些温润,他努力想看清那女人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最后她消失了……自己憋着一泡尿,本来想找厕所,可是实在憋得紧张,就找了一个墙角,拉下裤子,掏出憋硬的萝卜,一股激流像箭一样射出去,然后抖抖干净塞回去,睡着了。
豆腐觉得癞头和尚不是好人,是恶毒心肠的坏人。他不再去圆通庙帮忙,也不去听癞头和尚说书,路上遇见他也避之不及,癞头和尚也不和豆腐打招呼。
豆腐的成绩是合格,阿鸿的成绩也是合格。豆腐结束了读书生活,结束了放牛生活,这年他十三岁,大姐二十三,二姐二十一,阿弟建国六岁。六岁的小鬼已经可以跟着大鬼放牛了,大姐早就跟着生产队挣工分了,现在豆腐不读书了,二姐也要跟着生产队挣工分了。豆腐就接下了除女工外所有的活,早上起床喂猪、挑水、洗衣、劈柴、做饭,下午去照顾自留地,按着阿土指示干,干到太阳西垂,上山砍柴,然后回家做饭……
没多久豆腐就和二姐对换了。豆腐干不像农活,插个秧插得歪歪扭扭、疏疏密密,犁出的地不松,拿锄头除草,把庄稼给除了,撒个种子向来不匀……豆腐熟悉所有的农活,但是技术活没一样干的好,只能干些苦力活,挑水、浇水,锄地,要不就是往坑里扔种子。豆腐天生是干苦力的命,他从小力气大,即使是比他大两岁的鑫祥也自叹不如,小鬼们最期盼的就是豆腐和鑫祥之间的对决,一个是放牛娃中的大力士,一个是最厉害的摔跤手,期盼程度不亚于戏台上上演关公战长沙,在小鬼们的唆使下,常常举行鑫祥大战豆腐阿民,结果都是豆腐赢了力气,却输了比赛。
生产队除了种地,还要建设昌国卫。因为阿土是挑担能手,挑个两三百斤走两三里山路气都不喘,所以常常被派去建设昌国,山谷挖水库、北门外围海坝造盐田(北门外原先是海,后来围垦出来用于耕地的地方当地人称内塘,再后来向外围垦成盐田地方称为外塘,当时正在围垦外塘)。豆腐有一把力气就跟着阿土挖土、挑担、挣工分,即使在生产队里集体劳动,队里体力活也多,不怕没工分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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